直到有一天,他被送進了一個兒童福利機構,送他來的人說,這裡今後就是他的家,會有很多人陪著他,他在這裡會過得很快樂。
期間有心理醫生定時到訪,與他單獨談話,他們認為他受到了刺激,需要被安撫。但他知道那其實不是他們的目的,有一天,當他們認為他的情緒穩定下來後,那個心理醫生溫柔地問他,「藍杉,你知道你爸爸為什麼要對你媽媽做那種事嗎?」
他想了想,露出恐懼的神色,「我不知道,我爸爸一向都很溫柔,只是有時候……他會突然像那樣,像是變了個人一樣,粗暴地打我或是罵媽媽,媽媽說爸爸並不是不愛我們,是他的工作讓他承受了太多壓力,我們要體諒爸爸。」
心理醫生聽了,明瞭地點了點頭。
這起轟動一時的殺人事件最終以「犯罪心理學教授不堪壓力,心理長期扭曲,對家人痛下狠手」作結,而他身為受害者被保護了起來,育幼院的人無論大小,沒人敢欺負他。
這樣很好,這樣一來他就永遠是爸爸的兒子了,他的爸爸永遠都是他的驕傲,沒有人會知道,沒有人……
「我……我還認不得很多字,所以你能講給我聽嗎?那本書的內容……」那個一直試圖接近他的小女孩聲音顫抖,帶著祈求,她看起來笨笨的,頭髮被人剪得亂七八糟。
也就只有這個看起來很好欺負的傢伙,才會主動來找他說話吧?他的家沒了,所有的幸福與榮譽都離開了他,一切都變得那麼飄渺而不真實。
這是他應得的不是嗎?而這個像皮球一樣被人揉圓捏扁的女孩,為什麼她會在這種地方呢?她身上也有著像自己一樣的罪孽嗎?他真是不懂這世界究竟是怎麼了。
「我爸爸的書,尤利西斯,你想聽嗎?」他問。
那女孩雙眼一亮,以誇張的弧度對他點了點頭,說:「想聽。」
他讓她坐在自己的膝蓋上,就像他平時坐在他爸爸的膝蓋上那樣,他讀書給她聽,即使知道她聽不懂,因為連他自己都看不懂。
「這本書好難,你爸爸真是厲害。」女孩抬起頭來,雙眼充滿著崇拜。
「是的,他很厲害。」自從來到這間育幼院,他第一次真正地笑了出來。
藍杉的思緒從那個很久以前被拉了回來,天才剛亮,他已經不知這樣站在窗邊多久了,天上的星星消失了,現在已經變成了淡淡的橘。
那時的他不會想到,他跟那個小女孩的緣分能持續這麼久,那時那個小女孩只是他無聊生活中的一個慰藉、一個消遣。
藍杉知道白語安需要自己,而被她需要他也並不反感,主要是自己真的很無聊,反正她跟其他人一樣,總有一天都會離開他。
他覺得永遠不會離開的爸媽,最終以最殘酷的方式拋下了他,就更別提這種曇花一現,只是因為巧合而湊在一起的人,小小的她像個玩具,但等她長大了,不再需要保護她的人,她自然會毫不猶豫地離開他,所以說何必認真,只是互相聊以慰藉的消遣。
那時白語安七歲,跟自己不一樣,正是女孩子最可愛、最惹人喜歡的年紀,而她又確實長得傻傻的,很討喜的樣子,所以她很快就被前來領養小孩的夫妻看上了。
她要走了,離開這個將他們禁錮著的樂園,她的運氣不錯,該說傻人有傻福嗎?
藍杉只是在一旁看著,沒有喜也沒有悲,連一點點失落也沒有,就像是個東西,有一天找不到了也就算了,如此而已。
接下來的幾天,那對夫妻頻繁地到訪,意在跟白語安拉攏感情,畢竟收養這件事,是要得到孩子本人的同意。
那是她第一次讓他感到意外,他從育幼院阿姨的抱怨中聽到,白語安用水性筆在那對夫妻身上亂畫;他聽到他們說,白語安當著那對夫妻的面把碗摔在地上;他還聽到他們說,白語安被那對夫妻看到了,她在偷別的小朋友的東西。
那個笨蛋,她是想怎樣?
最後白語安沒有被領養,那對夫妻放棄了,有一天她又跑來找他,因為自己不必再裝成乖孩子,等著那對夫妻來看她,她又能隨心所欲了。
藍杉知道白語安被關在小黑屋兩天,但她看起來跟平常沒什麼不同,還是臉上帶著傻傻的笑,討好地看著他,一副想從他這裡求得好處的樣子。
「你怎麼還在?」他問她。
她不好意思地搔搔頭,「本來我也沒那麼好運啦,他們還是嫌我有點大了,看樣子我要在這裡住很久了。」
「在這裡待著能做什麼?」
「陪你啊。」白語安說得毫無遲疑,一雙閃亮亮的大眼竟讓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藍杉一直覺得這世上所有人都會離開他,真的,如今他還是這樣想,但如果非得說有什麼例外的話,那一定就是這顆傻傻的不定時炸彈,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爆炸,不知道她爆炸時會對他毫無知覺的心臟造成怎樣的衝擊。
她覺得自己毫無長處,覺得他高高在上,是不是哪裡搞錯了?真讓他哭笑不得。太陽升了起來,藍杉中斷了他的回想,他轉身走出臥室,提起已經放在門邊的行李箱,離開了家。
白語安知道藍杉失蹤的消息是在五天之後,起因是身為藍杉書友會幹事的她下班後,還是依照習慣去買了連載藍杉小說的雜誌,依照習慣從目錄裡找他的小說,結果找不到,雜誌上刊登的聲明說,因為某種原因,藍杉的小說連載無限期延後了。
什麼叫某種原因啊?白語安合上雜誌,藍杉從來不會延遲交稿,更何況還是無限期延後,他是遇到了什麼事,還是跟雜誌社發生了什麼衝突?
這麼重要的事都不跟讀者說清楚,搞什麼嘛!那一天白語安在回家的路上一直恍神,論壇上的猜測也越來越眾說紛耘,搞得她心裡毛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