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手機早已不知震動了幾次,錢莫愁站在面海的二樓咖啡廳窗邊,遠遠眺望著闃黑一片的海面。
三年前,關博文被葬入這片海洋附近的一座墓園裡。
但關博文從不曾消失,他活在她的骨子裡,時不時在夜夢裡出來戳痛她一下。
除了偶爾神經質地覺得有人跟蹤她之外,她其實已經很少想起那段往事了。誰知道就連「不想」這樣的念頭,也能折磨到她。
有時她想,他若是死了還得不到她的「想」,他會瞑目嗎?
關博文表現得那麼喜歡她,喜歡到她都差點因為這樣的喜歡而準備要接受他。
三年前的這一天,關博文為了想要她同意他的追求,徹夜傻等在她住的街口。她幾次催他回家不果之後,決定關機睡覺不理人。他於是在她的手機裡留言,唱著蘇打綠的〈無眠〉--
他的歌還沒唱完,就被酒駕的車子攔腰撞上。
錢莫愁用力吸了一口氣,不自覺地摀住胸口。
她討厭至今還被這件事情影響的自己,不過是因為早上「好像」有人認識關博文,她就恐慌地想找地方躲起來。
她知道自己沒有錯,不是她叫關博文站在那裡的。但是,理智上知道不代表她在情感上可以接受。
海風刮痛了她的臉頰,吹得她的眼睛又乾又痛,但她不想離開窗邊。
「可以把窗戶關上嗎?海風吹得我頭痛。」一個男聲從她身後傳來。
錢莫愁點頭,關上窗,沒看男人一眼,轉身便要離開--
「啊!」她輕呼一聲,長髮竟被扯住。
她側著頭,發現長髮纏住了男人的襯衫鈕扣。
「別動。」男人低頭解著她的發。
錢莫愁聞到男人身上淡淡的松木味道,因為覺得好聞而多呼吸了兩次。
「好了。」男人說道。
錢莫愁動了下唇角,權充笑意,抬頭迎上男人的眼。
她一震。
男人眼眸幽深如墨、看她的眼神像刀一樣直切入她的心裡,惹得她的心跳亂了拍。
她皺了下眉,後退一步,瞬間斂去所有表情。
「抽煙嗎?」男人從口袋裡拿出一包煙。
「我不抽煙。」
男人頭髮留得極短,穿著白襯衫和刷白牛仔褲。
「你看起來很像需要一根煙。」他說。
「那就給我一根吧。」錢莫愁接過煙,狀似熟練地挾在指間,卻又猶豫了一下。「可是店裡禁止抽煙。」
「這事不難解決,店裡現在只剩我們,給我一點時間。」
男人大步走開,再回來時,他打開了面海的幾片窗。
海風的鹹與海浪聲啪地一聲衝進咖啡廳裡。
「過來。」他朝她點點頭,領她走到一處角落。
錢莫愁靠著牆,盤腿坐下,讓他幫她點燃了煙。
她沒抽過煙,但畢竟看過太多示範。嗆了一、兩口後,便還算順暢地抽起煙來。
不知是尼古丁的提神效果,還是白色的煙霧有療愈效果,在抽掉半根煙之後,她的心情竟變好了一點。
男人沒開口,她也沒這打算,兩人就那麼看著前方,一起吞雲吐霧著。
她學男人的方法在盤子上熄了煙,拿起手機,低頭回復了姊姊的簡訊--
我沒事,在「聽海」咖啡廳,一會兒就回家了。
「我走了,謝謝你的煙。」
她起身時再看他一眼,心頭又是一顫。
他依然一瞬不瞬地看著她,沒有任何初見的生澀,就是旁若無人地鎖著她的眼。
「你很眼熟。」她脫口說道,自己卻先笑了起來。
他盯緊著那抹淺淺笑花,盯得她屏住呼吸,自然也斂去笑容。
「這句話通常是男人的台詞。」他說。
「我沒想到會遇到一個穿著打扮跟我很像的男人。」她指指他們身上的白襯衫和牛仔褲。
他一愣,眸光緩緩將她從頭到腳打量過一次。
她感到一股熱氣往耳朵直竄去,正要轉身時,聽見他笑著說--
「若我們半夜出現在路邊,八成沒有計程車司機願意載。」
她聳肩一笑,才走一步,卻被他擋住去路。
「穿著。」他拿過放在一旁的外套,遞到她面前。
「不用。」
「沒叫你還。」他看著她的眼說話。
她的心臟驀地又是一緊,目光竟不想從他臉上移開。可她--
不喜歡這樣。
「好。」錢莫愁垂眸接過外套,檢查了下外套,拿出他的手機。「這還你,免得還有理由碰面。」
他一愣,仰頭大笑了起來。
「我是真的忘了手機還在裡頭,不是故意要製造再碰面的理由,而你顯然碰過太多次這種搭訕手腕。」
「不,因為這些情節,我已經寫過很多次。」她說。
「你是作家?」
錢莫愁不想多談,穿上外套,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好好照顧自己。」
他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她的眼眶驀然一熱。
她把自己過得這麼糟嗎?就連一個陌生人都看出她的不對勁?
錢莫愁愈走愈快、愈走愈快,最後跑著衝出咖啡廳大門。
他收回追逐她的視線,拿出手機,看著裡頭翻拍的十多張黑白素描照片--
那時候的錢莫愁,唇角總有著一抹笑,臉上有種青春的神氣。
不像她過去幾年來的照片,明明是彩色攝影,但她的小臉卻總像是黑白影像,不再有其他明亮顏色。
他看了她好幾年,以為她終究會走出來的。
她就這麼眷戀著已經離世的博文,眷戀到要用她的青春來陪葬嗎?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愛?
錢莫愁才回到家,一見到姊姊,便被催著去泡了個熱水澡。
錢莫憂坐在檜木浴桶外的板凳上,心疼地看著在浴桶裡縮得小小的、看起來好脆弱的妹妹。
「那不是你的錯、你沒有叫關博文在那裡等你、你也不能決定那個肇事司機不喝酒不撞上他。」錢莫憂大聲說著過去三年來,她說過很多次的話。
「我知道。」錢莫愁點頭。
「你知道個大頭鬼!你已經枯萎三年多了,作息都日夜顛倒了,你白天看到自己的樣子,不會嚇一跳嗎?你知道你每次去『聽海』咖啡廳,我都要怕你墜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