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向羅愛理關懷的眼神,錢多多胸臆一緊,有股又酸又甜的滋味漫開。
「愛理姊,我知道你關心我,我也一直把你當姊姊看,所以……才把這件事告訴你。」她頓了頓,聲音逐漸變得輕細。「愛理姊,我只是想跟你說,如果有一天我跟周在元之間真的發生了什麼事,你不要為我擔心,好嗎?」
「這是什麼意思?」羅愛理一凜,有不祥預感。
「意思就是,」錢多多退後一步,很慎重又很認真地盯著羅愛理,右手舉起,似是發誓。「愛理姊,我喜歡你。」
羅愛理怔住。「啊?」
「我喜歡你唷!愛理姊。」女孩歪著頭,笑得精靈可愛。「你又溫柔又賢慧,如果我是男人,我一定跟鄭雍大哥搶你。」
羅愛理傻了,半晌,無奈地搖頭,她當然不會以為多多對自己是那種超越同性的感情,只是這調皮的女孩刻意用這種方式表達對她的在乎,究竟是為什麼?那甜蜜的笑容裡好似能看到一點點淡淡的憂傷。
「多多,你有這麼缺錢嗎?他到底答應給你多少錢?」
錢多多沒回答,只是微笑。
羅愛理長長歎息。
「好了,愛理姊,你別再板著一張臉了,你人這麼美,笑一笑多好看!」錢多多雙手捧著羅愛理的臉蛋,很認真地說道。「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什麼事?」
「如果我跟周在元結婚,你可以祝福我嗎?就算明知是假的。」
「如果你們一定要那樣做,我當然會祝福。」羅愛理蹙了蹙眉。「我只希望你不要因此受傷。」
「那就好。」錢多多笑顏如花。「有愛理姊的祝福,我就……不怕了。」
羅愛理聞言,怔忡地望著面前這謎樣的女孩。
她,怕什麼?
她怕冷。
怕在寒冷的嚴冬,凍死在一間無人聞問的地下室。
「媽,好冷喔!」
記得很久很久以前,她曾將自己瘦弱矮小的身軀蜷縮在母親懷裡,渴求著那一點點來自人體的溫暖。
「對不起,多多,媽媽忘了交房租,暖氣被切斷了。」媽媽緊緊摟著她,母女倆分享著一床老舊的毛毯,在零下的氣溫裡瑟瑟發抖。
「暖氣沒了,怎麼辦?」她可憐兮兮地問。「為什麼爸爸還不來?他不是說過完年就來接我們嗎?」
「他回台灣了。」媽媽低聲細語。「他的大老婆生了個兒子,他得回去看他們。」
「兒子?」她愣了愣。「那就是我的弟弟嘍!」
媽媽摟著她的臂膀僵了僵。「不是的,多多,那不是你的弟弟,你跟媽媽的姓,只有媽媽生的小孩才是你的弟弟妹妹。」
「喔。」她木然點頭,小小年紀的她已隱約明白父親擁有另一個家庭,而那個家庭是不許她介入的,她有些害怕。「媽媽,爸爸會不會永遠不回來找我們了?」
「……不會的。」
「真的不會?」她不大相信,爸爸離開的日子愈來愈長,與她們母女相聚的時間愈來愈短,上次他甚至只待了一個晚上就走了。
媽媽沒答話,從衣櫃裡取出一件大衣,披在她身上,然後再度將她攬進懷裡。「還冷嗎?」
「嗯。」她委屈地應。
「乖,多多,你記得媽媽跟你講過賣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吧?」
「記得。」
「想像一下,我們跟她一樣點亮一根火柴,你看到什麼了?」
她看見一間潮濕陰暗的地下室,看見她和媽媽困在美國冰寒的冬天,但是她知道,媽媽不會希望她說實話。
「我看見……下雪了,白白的、細細的雪,好漂亮!」
「嗯,好漂亮。」媽媽語氣溫柔。「你知道媽媽看見什麼了嗎?」
「什麼?」
「我看見一棟小木屋,裡面鋪著厚厚的地毯,還有個古老的壁爐,就像我們以前在電視上看到的那種,貴族人家用的壁爐,裡面堆著木柴,燃燒著熊熊火焰——你也看見了嗎?」
「嗯,看到了。」
「把手伸過去烤一烤,是不是覺得很溫暖?」
「對啊。」
「有沒有聞到一陣香香的味道?」
「是吃的嗎?」
「猜猜是什麼?」
「烤雞!還有薯條。」
「對,有烤雞、薯條,還有多多最愛的香蕉布丁蛋糕,淋上了濃濃的巧克力醬。」
「好好吃喔!」
「是吧?媽媽也覺得好吃,我們一起吃。」
「媽媽。」她忍住眼淚,細瘦的小手摟住媽媽同樣清瘦的脖頸。「我覺得好幸福!」
「我也是。只要跟多多在一起,媽媽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媽媽,因為我的多多是全世界最乖最貼心的小孩。」
「媽咪∼∼」她笑著撒嬌,沒有告訴媽媽其實她早就知道這個童話故事的結局了,雖然媽媽沒有告訴她,但她有一天在公立圖書館找到了這本書,讀完了最後一頁。
賣火柴的小女孩把火柴盒裡每一根火柴都點完了,隔天早上,被路人發現她凍死在路邊,臉上還掛著幸福的笑容。
她死了。
但,死得很幸福。
謊言說多了就會成真,幸福的假象是可以自己創造的,只要你自己全心全意地相信。
相信自己的謊言,相信虛假的幸福,一個人如果連自己都能騙過,還有誰不能騙呢?
錢多多緩緩睜開眼,她正坐在公園裡,一株百年老樹下,春風微微地拂來,暖意薰人。
她微仰頭,享受著這片刻的溫暖,陽光自枝葉間點點篩落,在她瑩白的臉蛋上斑駁著碎影。
玉手探入口袋,取出一盒火柴,盒面金粉燦爛,繪著細緻的浮世繪,這是一個同事從日本旅遊回來時送給她的。
自從許久以前那個冬天過後,她學會了說謊,養成了隨身攜帶火柴的習慣。
撥開盒子,拈起一根細細的火柴,擦過盒邊,點燃火焰。
她盯著在燦燦日光下顯得有些孤寂渺小的火苗。
有時候,謊言與真實的距離,不過只是燃燒一根火柴的片刻。
她看著火焰燃盡,火柴枯乾,空氣中升起一束焦黯的煙灰。
火滅了,人來了,一個男人在她面前駐足,居高臨下地俯視她,像偉岸的天神俯視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