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傢伙敬神敬鬼、拜上帝拜撒旦,是個不可理喻的瘋子,做事毫無章法,黑燈瞎火半夜修古跡,一出意外,就說什麼磁場不合、地基王討厭他、犯沖、被詛咒,怪東怪西怪建物,把進行中的工程丟下,擺爛落跑。在協會實習時,我經常被叫去收他的殘局,你知道嗎,我最想收他的屍!」真是一肚子怨懟無地發。「他又半夜來修窗是嗎?我遺憾他沒摔死。」一副滿不在乎的意態,不等莫霏回應,他直接說個痛快。
「你很恨他?」莫霏嗓音聲調沉靜了。
湯捨看著她站在那裡的姿態——太溫柔而寬容。他說:「他該被註銷一級建築師資格。」蘋果花嶼建築人必須經過十二級嚴厲困難的資格考試,才能成為古建物維修師,他認為舒大邁也許當個八級建築師,安分在公部門領薪水就行,但這傢伙有點天賦,又有貴人提攜袒護,一路任性胡搞,享有跟他同等的身份地位,根本沒天理!
莫霏低頭斂眉。「大邁也是很努力——」
「可不可以不要再提那個渾蛋。」湯捨打斷她為男人辯解的嗓音,朝她伸長手臂。
莫霏愣了愣,雙腿已自動走近他。
湯捨拉起她的左手,說:「好了?」
莫霏點頭。「我不會打斷你的鼻樑,你放心。」
「謝謝。」湯捨咧唇,笑了。「那我不用再去照護你?」
美顏一頓,莫霏沒回答。他那晚不是這麼說的,他說她好了,他還是會天天探望她,不會讓她感到寂寞,他們已經是朋友……閉一下眼,莫霏走掉籠罩過來的惆悵,心底的聲音飄出紅唇。「你要來嗎?明天——」
他說:「我把雕飾修好了,我也不是在表演特技,但我謝謝你擔心我,是吧?」
「你剛剛看我從窗外蕩進來,是擔心我受傷,是吧?」
她盯著他的眼睛,他拉著她一起落坐窗台,握著她纖白素手摸著他腿上的兔子。她在顫抖,他的臉近在她頰畔像在親吻她,講話時似乎咬了她的耳垂,很輕、很輕地,咬了。
「我明天不會來,雕花都修好了,你才來上班,我以為藍獲的話對你很重要,你說你喜歡他,是愛嗎?霏霏——」
那低低、沉沉的嗓音,會迴旋,像夢囈的詩。
霏霏、霏霏……不是母親在喚她。但她眼眶起霧,恍若走入隔世。
「我不會來。」這時,他的嗓音清澈起來,人也離開她身邊。
莫霏回過神,看著湯捨站在她面前。
他抱著兔子,表情再平常不過。「我明天要和歸到湖畔野餐。」
她心頭微顫。「是嗎?那——再見,祝你野餐愉快。」
「再見。」他也說。「我答應你的,一定會做到。」抽出工作褲邊袋一管圖筒,遞給她。「你的畫像,完成了。」
莫霏仰起美顏,睇著他,久久,接過圖筒。他走了。她坐在窗台,曬著太陽,像作了一個夢。
像作了一個夢。時間是模糊的,誰教她沒有那隻兔子那樣,有一個懷表。否則,她會知道她不該在這個時間,走進岩石區,何況她才剛被拍到而已,與一個男人,就在這裡的平台式黃石椅座。
莫霏這一整天被堆積的工作壓昏頭,入夜離開辦公室,本該回家休息,卻是將車開到桃樂絲。桃樂絲一反往常,竟未打烊!她忽有所感,那店為她開,那燈為她點,她胸口一股煦暖,便開著車子,在這小巷小弄找位置,停好車,出駕駛座,看到路邊的黃石,她頓住了。
這莫非是人說的命運!但她不怕。就算狗仔是夜貓子,男主角不在,沒看頭。
她轉個方向,回想她和男人被攝入的角度,心裡徒升慊慊之感。笑了笑,這種時間好,路上沒人,恐怕狗仔也怕鬼,她吐吐粉紅舌尖,覺得自己是美麗艷鬼,旋身走開,朝往桃樂絲。
深夜的闋靜,讓人耳朵特別敏感,眼睛特別清明,她看到那個他說的橡木垃圾桶,沒聞見玫瑰香,玫瑰已奪門而出——
那是一條纖細的人影,頭髮像荊棘籐,散逸玫瑰芬芳,衝著、甩著,飛閃莫霏眼前。莫霏轉頭,下意識望向人影射出的方向。螺旋樓梯中,另一道人影彷彿水流沖滑而下。
「千瑰!」那水流是個男人,平時矜傲、冷漠的男人。「千瑰!」他幾乎不曾聲嘶力竭地叫過任何人的名字。
莫霏第一次聽見,當然也是第一次看見,雖說路燈昏暗,她卻沒錯看她的老師兼老闆——藍卓特赤裸著身軀,或者,這是國王的新衣?
荒謬至極。她想笑,笑不出來,心上有個東西往深處鑽疼她。她一動不動,站在橡木垃圾桶旁,看這出深夜劇。
「千瑰!」他在不怎麼寬敞的路中央抱住了她。
她一樣裸著身,身體被黑夜襯得像白雪。「你放開我!你走開——」
他扳轉她嬌弱的身子,吻住了她。她被吻得癱軟在他身上,他攔腰抱起她,嗓音帶著憂愁的溫柔。「你要我走,就別自己跑出門,我受不了你再出一點意外,任何——」
女人哭了起來,吻住男人的嘴。他們往屋子移動,行過莫霏面前,像是沒看見她,他們眼中只剩彼此。黑夜把阻礙他們的一切都吞了。
莫霏下意識後退,高跟鞋敲出巖板地面叩地一聲。
男人回首,手壓掩懷裡的女人,厲眸露出警戒。
莫霏歆住,對著男人。藍卓特神情一僵,也頓住。
時間不是模糊,是停了。暗夜裡,女人哭聲纏纏綿綿。男人唇一動。
「我不會說。」莫霏發出嗓音,轉身,快步快步地走開。一直到聞不見玫瑰香味,女人哭聲消失,她聽見自己的心怦怦響,她跑了起來,高跟鞋像鐵錘在敲蚌殼。
她不會說,也許他更早就知道!
莫霏覺得此刻自己萬分敏銳,彷彿眼前飄飛一張藍曬圖,圖上,湯捨看著和她一樣的畫面。事實裸得能透視,他是看清了。他甚至比她敏銳,他是一級建築師,他什麼都不講,讓媒體把他寫成出軌負心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