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還是很黑,只有牆上的斧頭反射著窗外透進的月光。
那淡淡的月華,也映在他背上。
即便在光線不清的黑夜中,她仍能看見他背上那些疤。
不是皮鞭,是皮帶。
情不自禁的,小手撫上了他的背。
他背上的疤,很多條。
之前,她就摸過、看過,還以為是他被送去當侍從時受的傷,但那不是。
她看到一個男人,一名農奴,拿皮帶抽打他。
他微微一僵,肌肉在她手下編緊。
「是誰……打了你?」
緩緩的,他轉過身來,垂眼看著她,黑眼深深,久久不語。
以為他不會回答,她不想強迫他,可他在這時抬起手,握住了她垂落的手,啞聲吐出答案。
「我母親的丈夫。」
這是個很詭異的答案,他是個男爵,他的爵銜是繼承來的,那表示他母親的丈夫,也是男爵。
那個拿皮帶抽他的男人,是農奴,不是貴族。
可她知道,他沒有說謊。
他不是說他父親,而是他母親的丈夫,那表示他不是那男人的孩子,就像她拼湊出來的結果。
她仰望著他,悄聲再問。
「他把你丟棄在森林?」
他抿著唇,沒有回答。
可這沉默,和他眼裡的黑暗,就已經是答案。
就算蒙著我的眼,把我丟到森林裡,我也能輕易走出去。
他如此說過,她知道,他當時還很小,他不是那男人的孩子,那農奴養不起,也不想養,所以把他蒙上眼,一而再、再而三的帶到森林裡丟棄。
一顆心,為他而抽緊,隱隱作痛。
她壓著痛,凝望著他,輕輕再問。
「你的父親,是史瓦茲男爵?」
「是。」
「你是私生子?」
他不該告訴她,他不該證實她的猜測,從一開始就不該回答。她很聰明,太聰明了,他早就料到,他那番脫口而出的話,會讓她起疑。
他不想面對她,不想接受她的質問,不想再對她說謊。
她以為自己嫁的是史瓦茲男爵,是西蒙。
可是,他想要她知道,他不是西蒙,他是波恩。
這很愚蠢,在這世界上,沒有誰真的可以信任,他是私生子,他取代了西蒙,這事若讓人知道,這座城堡,這塊領地,這頭銜都會被奪走。
他不在乎那些東西,但他在乎人。
而他比誰都還要清楚,那些貴族有多麼自私,饑荒和瘟疫一爆發,他們一個個關起門來,藏起糧食,躲在城堡裡,任領地上的人病死、餓死,就算城堡裡爆發了瘟疫,他們寧願病死,也不願意開門。
位在史瓦茲領地東南邊的卡爾兄弟為了防止瘟疫擴散,只要在城堡裡染上瘟疫的人,就乾脆全殺了。
他不能讓這件事情發生。
若非命運的作弄,他也會是一名農奴。
在內心深處,他清楚曉得,他和這塊土地上的其他人沒有任何不同。
但是,即便如此,他還是想讓她知道真相。
眼前的女人不一樣,她留了下來,嫁給了他,把一切都給了他。
他知道,若他不承認,她不會逼他。
可看著她溫柔的眼,他抓握著她的手,心跳飛快,在來得及後悔之前,乾啞粗嗄的坦承。
「對。」
然後,他繃緊了肌肉,屏息等著她的反應。
她沒有露出任何驚慌、錯愕的模樣,沒有大驚失色的指責他,眼前的女人只是從床上跪坐起來,抬起另一隻小手,撫上了他的臉。
「我很抱歉。」
她看著他,輕輕的悄聲說。
他能從她美麗的綠眸裡,看見一抹水光,和揪抓住他心頭的情意。
然後,她在他唇上印下好輕好輕的一吻。
一時間,心緊喉縮,無法動。
她再吻他,無比溫柔愛憐的一吻,讓心更緊,教他抓著她的手更緊。
「我不是男爵。」黑陣更深,恐懼又期待的,他無法自已的開口提醒她,告訴她:「西蒙才是。」
「我知道。」她凝望著他,柔聲悄悄說:「我在倉庫裡看到一幅畫,安娜說那是你,但我知道,那不是你。」
他眼更黑,嗄聲坦承。
「那不是我。」
她的手指溜到他嘴上,撫著他的唇:「你是波恩。」
看著眼前這聰明又溫柔的女人,他喉乾聲啞的聽見自己說。
「是的,我是波恩。」
波恩,是熊的意思。
但是,官方使用的拉丁文之中,熊不是這樣說的。
這裡有些人,仍說著古老的方言,那些方言存在的時間,甚至比拉丁文更早、更久。
之前她沒有多想,以為只是因為史瓦茲這個爵銜在這兒很久,以為他某個祖先,也叫波恩。
但她的以為,都不是答案。
他的名字以那古老的語言取名,是因為他根本不是史瓦茲男爵的繼承人。
「波恩。」她瞧著眼前的男人,小手壓上了他的心口,「我很高興,我嫁的男人是你。」
心頭,莫名一陣激越。
他不敢相信,眼前的女人竟不介意這一切。
她不介意他說的謊,不介意他篡奪的身份,不介意他把她一起拖下了水。
「若被人發現,是要被砍頭的。」他粗聲提醒她。
凱揚起嘴角,摸著他的心,看著他的眼,啞聲道:「如果不是你,我早就被燒死了。」
看著裸身坐在床上,在月光下,美得不可思議的女人,他再說不出話來。她溫柔的綠眸,驚人的美,像森林之海,情不自禁的他再次跪上了床,伸手將她擁在懷中,低下頭來,親吻她,再次和她做愛,需索要求更多更多。
夏夜,更靜,更深。
月光早已離開高窗,爬上了更高的夜幕。
歡愉過後,他抱著她翻身,讓她躺到他身上,她能感覺兩人的心,一起跳著。
「你怎麼會變成領主?」
他沉默著,過往的黑暗湧現。
你這個該死的雜種!
滾!給我滾出去!老子養不起你——
滿臉鬍子的農奴恨恨的說。
兒子?
我只有一個兒子,他叫西蒙。
高傲的男人睨著他,冷酷的說。
他幾乎記不起他們的臉了,他以為他早將一切拋在腦後,原來還記得,如此清楚,一如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