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子果真一如他當年初見時,就沒看走眼。從一個九歲孩子眼中,看到那難得一見的剛毅炯亮神采,印證了在成年後,在他僅僅花了一年時間,便一躍成為伊籐家族與集團的真正王者,而非他的棋子。
當孫子帶著准未婚妻來見他,他繃著臉,沒好臉色,甚至打算要看護將坐輪椅的他推離開。
他不願見外來者,不承認台灣來的准孫媳婦,非常介意伊籐本家的血統,將在下一代,變得比分家更淡、更薄弱。他對純正血統,有嚴重的偏執和潔癖。
下一刻,因對方一聲標準日語,輕喚「爺爺」,教他不禁轉臉,定睛看向她。
不可諱言,她是美麗嬌貴的千金女,氣質高雅,就可惜不是日本人。
「我大學是副修日語,以後可以跟您溝通無礙。」面對初見面沒好臉色的伊籐信雄,齊舒妤笑咪咪,慶幸她懂日語,不需要透過翻譯幫忙。
原本,她因對方曾傷害范翼和他母親,連帶對對方心生怨懟,但在與范翼分開的一年時間,她成長不少。
不僅在珠寶設計上獲得不少成就,在處事為人方面,也學習很多,尤其母親一再對她諄諄教誨,要她將來成為范翼和他祖父和好的橋樑。
她一開始不能認同,更沒打算日後對對方和顏悅色尊重,母親卻表示,就算長輩再有不是,終究是長輩,沒有他們,就沒有後來的晚輩。即使父不慈,子仍需要盡孝,那是為人子女的本分。
她雖懂這道理,卻心有不服。但細想是因有他的存在,才有范翼的父親,才有范翼——她所愛的男人。
追本溯源,她似乎不再一味厭惡還未謀面的伊籐信雄,願意改變既定想法,將來等到見面那日,她會試著先主動對他親近、示好。
一開始,阿翼的祖父對她仍很冷淡,偶爾見面,她主動噓寒問暖,他通常面無表情,沒多少回應。而阿翼要她不需要特地去討好他,她並不覺得受委屈,也沒特別去伺候對方,就只是笑臉相迎而已。幾次過後,她隱隱感覺,祖父其實對她的態度慢慢在改變。
「阿翼沒來?」伊籐信雄緩緩開口,奇怪至今不見孫子現身。
孫子跟她常是形影不離,對她非常呵護疼寵,但與他的關係,一直仍是僵冷狀態,若非她主動要求來探望在這裡獨居養老的自己,他恐怕很難見到孫子一面。
自他交出實權,且被孫子反將一軍後,他一夕之間彷彿老了很多。
剛開始,他內心充斥不甘和憤怒,漸漸地,因遠離商場、遠離人群,他的心開始平靜沉澱,也逐漸回顧起自己的一生。
他心生許多感慨、悵然,甚至虧欠和懊悔。
就因他的偏見、執拗、剛愎自用,他親手斬斷跟兒子、孫子的親情,他成為除了錢財,什麼都沒有的孤單老人。
他開始感激孫媳婦。從一開始的排斥,漸生好感與喜歡,因有她的緣故,他與孫子的關係不再是隔著厚厚的冰層,雖表面上兩人都無話可說,可各自心裡明白,那長年結成的厚冰層,正慢慢地、一點一滴地在消融。
「剛到時,阿翼接到一通電話,他說會談很久,讓我先進來看您。我想他一會進房間沒看到人,問傭人後會來這裡會合的。」齊舒妤輕聲說。
「身體……還好嗎?」伊籐信雄將視線落在她微微攏起的腹部。她一來,他便想關心詢問,又怕被誤以為只在意她腹中的繼承者,是以直到這時,才有些不自在地問起。
「昨天去產檢,已經知道性別了。今天要阿翼一起來看您,是要向您報告的。而且,阿翼說要請您為孩子命名。」齊舒妤溫柔一笑。
這段時間,她已懂得觀察祖父臉上的神情變化,以及他的心情。
每每來探望他,他其實很高興,卻不太會形於色;他關心曾孫,也真的關心她的身體,卻不善表達,也顧慮多說什麼被誤解,引來阿翼不高興。
「真是……阿翼的意思?」伊籐信雄難掩驚愕的探問,就怕是孫媳婦說來安慰他的。
「嗯,是阿翼自己提的喔。」齊舒妤強調。
在伊籐家的傳統,孩子皆由最年長的長輩命名,但因阿翼和祖父有心結,她原也擔心他會連命名權都不給。
當他主動提起,她感到很欣慰,但以他的個性,不會直接向祖父告知,還是得由她來傳話。
聞言,伊籐信雄心口一熱,非常欣慰。
當初,他沒能替孫子命名,而今孫子願意讓他為自己的孩子命名,那代表與他之間的鴻溝縮短了一大步。
「啊!他在踢了。」齊舒妤忽地一驚,直接就捉起坐輪椅覆在膝上的祖父的右手,拉向她腹部。「爺爺,您摸摸看,他很皮喔!」
伊籐信雄先是因她的動作,怔愕不已。他爬滿皺紋的大掌被拉向她腹部,令他一陣尷尬,想縮回手掌,卻見她低頭對他笑咪咪,於是將大掌輕貼她攏起的腹部,掌心果真感受到裡面傳來的胎動。
輕微的震動,透過他粗糙的掌心,傳遞進心口,深深震盪。
他心口熱燙,眼眶泛紅,滄桑的眼眸不由得泛出淚水。
這方,前一刻來到花園,因見妻子正與祖父談話,伊籐翼站在一旁,暫時沒出聲打斷的靜默窺視。
當他聽到妻子提及胎動,差點就想大步上前親手感受,卻見祖父被拉起了手,貼上妻子微攏的腹部。
他看見了,祖父竟淚光閃閃!
他驚愕得一度以為眼花了。
那個冷血無情、不可一世,眼中只有自己的老頭子,怎麼可能流出眼淚?如今的祖父,竟羸弱得像孤單老人。
這一霎,他不禁心生一抹愧疚。那個一輩子孤傲站在最高處的祖父,其實才是真正最可憐、最孤單的人。
原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要他為自己的自私與無情付上代價,但其實就算不用他報復,祖父也早已自嘗苦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