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裡的水是取之不盡的,因著船高,想提水,人必須掛在軟繩梯上,再將水桶拋入水裡,利用轆轤往上拉,甲板上的另一人往上提,就有水用,可兩人的工作活,卻只見西太靜一個人忙著。
偏偏腕力是她最缺乏的,從水中吊一桶水上來,一來二去,手心、虎口已幾乎被粗繩磨去一層皮。
她一隻腳踩在繩梯上,斜著半個身子還得提水,人加上水桶重量,驚險萬狀,搖搖晃晃之際,腳底不小心一滑,差點栽入水中,心正嚇得撲通亂跳,一隻有力的手臂將她連人帶水桶撈了起來。
「太危險了,怎麼只有你一人?石頭那小子又溜班,把事情全推給你了嗎?」
「炎大哥?」被放在甲板上的西太靜一臉不好意思和驚喜。
炎成是船老大,對她態度友好,知道她帶著妹妹要往南去依親,這才說起他家中也有兩個像她一樣年紀的弟弟,或許是因有了親自要是在巡邏時碰見她,也會出手幫襯她一些她不太做得來的事情。
她心裡感激,卻又因著不能表明身份,騙了這麼好的人而覺得歉疚。原來讀話就是這樣形成的,說了一個接著一個,便回不了頭了。
此刻的炎成有些發怔,這小子的身子真輕軟,像個姑娘家。但是他為人忠厚,馬上拍了下自己的腦勺,胡想什麼,西太靜可是有帶把的臭小子呢!
「石頭又偷懶了?就你好說話,這是第幾回了?」她嘿嘿笑。「石頭哥和人約好下船去找樂子,說怕去遲了,對人不好意思。」
「是去青樓窯子找樂子吧。」船上生活枯燥乏味,乏善可陳,靠岸下船能去的地方也就那幾個。
這話題西太靜很難接。
炎成也發現自己失言,怎麼看西太靜都還是個小少年,在他面前提及風月場所,畢竟對這少年身心都不好。他哪裡知道前世的西太靜對於那些風月場所並不陌生,有些生意非要去青樓才能談成,美食與情慾,醇酒與美女,在商場,都是必須的武器。
縱使她再不喜歡那種場合,人在江湖,有很多的身不由己。「我想說到了淮安再帶妹妹上岸去逛逛,她一個人總悶在房裡,淮安是大城,新奇的玩意肯定也多,她一定會喜歡。」這趟水路,因著水源充足,航運正常,順風順水的情況下,應該不久就可以到揚州了。
「太靜真是個好哥哥。」
「哪裡,我可比不上炎大哥。」
「反正我也沒事了,我來幫你刷船板吧。」
他個性憨實裡帶著韌性,韌性裡參雜著剛烈,家原來住在漕河沿岸的小村莊裡,莊裡二十幾戶人家都靠田地過活,卻因為黃河長期奪淮,整個村莊被淹沒數次,為了養活大水中倖存的家人,他毅然棄了被淹過一遍又一遍的田地房子,上船討生活。他對西太靜雖然說不上一見如故,但是一個人的好壞通常可以從他做事是不是誠懇盡責看得出來,這小子做事不馬虎、不偷慷、不摸魚,態度審慎有禮,在漕船上,這樣的人並不多見。
「我自己的活,哪能每次都麻煩炎大哥?」船上的活沒一樣是輕鬆的,每個人都很辛苦,自己得管好自己的事。
「大家都在一艘船上,兄弟互相幫忙,客氣什麼?」取水對他這麼粗壯的人來說根本不算什麼,對這小不點,卻著實困難了點。
「謝謝炎大哥。」
「就說了別跟我客氣,反正我手頭上沒事,我們一起把事了了,你也好早點去歇著。」
「那我從這頭,大哥從對面刷過來,這樣看起來比較好玩。」她抓起刷子,也不跟炎成客氣,笑得一臉燦爛。
湛天動上甲板來的時候見到的就這副情況,一個少年和一個青年各拿一把刷子從對面刷過來,交會時,嘻嘻一笑,到底了,轉身,換一條路線再刷回去。那少年偶爾調皮,彈那青年幾滴水珠,青年倒是老實,就這樣讓他彈,開心得像個寵弟弟的哥哥。那景象,彷彿洗船板是一件非常快樂的事。
他走路向來無聲,這會卻重重踩了一腳,果然,炎成和西太靜都同時抬起頭來,看見了湛天動。
「大當家。」炎成畢恭畢敬。
「見過大當家。」這是西太靜,一點驚慌也沒有。
夜裡的湛天動穿著很隨意,黑青色潞綢直裰,腳蹬黃鹿油靴,長髮不像白天束起戴冠,而是散在肩後用玄色髮帶束起,看起來少了白天的嚴酷冷肅,反而有種說不出來的魅力。
這位當家很少上甲板來,聽說連房的門也絕少出來,也就是說,自從上船那日之後,她就再也沒有見過他,這會兒,他上來做什麼?
西太靜浮想聯翩,可也醒得很快。
人家上來做什麼,你管得著嗎?這整艘五百石的大船都是他的,不,據說,這條大運河有九成以上的船隻都是這位大當家的,他就算想在甲板上站一個晚上也沒你的事。
「你在這裡做什麼?」他淡淡一瞥,跋扈囂張的眉毛眼睛動也沒動。
炎成卻好像知道他的不耐煩,抱歉的朝著西太靜笑笑,又有點不是很放心的多看一眼,才垂首退下。
「哼,你也給我滾!」這個沒眼色的小子,還留在這裡做什麼?
「回大當家的話,我的活還沒做完,要丟下不管,明兒個,頭子會找我算帳的。」他看起來心情很差的樣子,上甲板吹夜風,是能讓人抒解心情,可他要是在這裡耗一晚……她的活還沒做完,不就得一直等著這尊大神直到心情轉好,一夜甭睡了?
那可不成,這些天她睡不好、吃不好,精神已經夠難維持的了,今晚要是不讓她睡,明日她爬得起來才有鬼!「我沒有讓你在這時候就滾遠一點。另外,誰讓你我啊我啊自稱的?不懂尊卑,需要再訓練!」
「大當家的,你這樣說就錯了,小的是在船上謀一份餬口差事,又不是賣身為奴,什麼訓練……」她嘀嘀咕咕,聲音含在嘴裡,但也深知在人家屋簷下,要萬事退一步的道理,很快便見風轉舵,放大聲音。「大當家體恤下人,小的這就下去休息了,小的告退。」敢情好,她早就想回去洗洗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