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他了?
如何可能?!
他雙眉略蹙,幻身未移,盤算著以靜制動,豈料她眸光雖放在他臉上、身上,卻對不上他的眼。
她並非看到他,而是感覺到了。
「爹……」那聲輕喚含在她小嘴裡,軟軟糯糯,充滿依戀。
他兩眉沉得更低,靈鼻淡哼了聲,那聲音自然只在巨木樹心裡迴響。
幻身倏地退開,女娃兒一驚,猛然撐坐起來——
「爹別走啊!我會乖,靜兒會乖,爹別又走遠不回來啊!」
她小臉蒼白,身子有些挨不住地晃了晃。
在感覺那股強大的氣並未離去,而是環繞於身旁,她似乎心安了些,但手背上的圖紋卻在此時加倍地燦耀閃動,如活火流金……按理,她召出氣壁之後,圖紋符咒就該消失,為何仍閃閃發亮?!
莫非——
「不是……不是爹……你是妖。」
在她手背上入符的巫族長老們說過,圖紋符咒若現,便是妖物近身。
而且圖紋亮到一整個燦爛奪目,這一次絕對是大妖中的大妖!
聽到那個刺耳的字——「妖」。樹心裡的修行者突然睜開雙目,黑藍色眼瞳畏痛般地縮了縮。
是可忍,孰不可忍,行走在這片大地千年,有恩不報不算差,有仇不報是人渣,是非黑白皆能顛倒,但就是有那麼一、兩件事非護到底不可。
幻身被召回,神魂入竅,第十次的神煉未至功德圓滿,他已提前出關。
之前所下的功夫雖非全數付諸流水,多少是要折損一些。
但損了便損了,以他的天資神慧重新閉關精進,再衝關不難,眼下有更緊要的事待辦——他必須好好糾正這來路不明的女娃兒。
「誰是你爹?有你這樣半路認爹的嗎?還有,你才是妖。」
剛剛還在驚疑那股強大的氣怎會突然消失不見,下一瞬,小姑娘秀眸圓瞠,怔怔仰望那道突然從虛空中驟現的修長身影。
細長微挑的眼,秀麗細緻的眉弧,鼻樑直挺得很有些倨傲神氣,底下是一張泛出桃紅的薄嘴,膚色較雪更白三分,且白到發透,彷彿吹彈可破……應該嗯……是年紀很輕的男子啊,卻有滿頭雪亮的發,髮絲極長極柔軟,隨風飄揚時,晃出雪霽天晴般溫潤潤的光。
大雪天裡,他從頭到腳僅套著一件寬鬆白袍,連腰帶也懶得系,於是冷風颼颼地從他的開襟、闊袖、廣擺裡灌進,他無覺似,動也未動,好像套上衣物只為了不赤身裸體,跟保暖毫無干係。
唔,竟連鞋襪也沒穿,赤足大咧咧踩在雪地上,真不怕凍啊……
突然,那雙骨肉勻稱的美足朝她跨近,她回過神,吶聲辯道——
「我不是妖,我是人。我有名字的,我叫秋篤靜……」說著,秀指忙在雪地上寫出自個兒的名字。她再度仰頭看他。「我爹和阿娘給我取的,我是人生父母養,我不是妖,是人。」
「人生父母養嗎?既是這般,你出來找哪門子爹?」
他的嘲諷令她又是一愣。
他薄唇再掀,慢悠悠地問:「萬物生靈何其多,非人的話,就一定是妖嗎?若以修行論,人出生為人就佔了頭等大利,其餘生靈要想修出成果,怎麼也得從幻化人形開始「築基」,你說這公義嗎?」
瞥了眼雪地上的名字,他的笑更為清冷——
「我也有名字,就我自己取的,如何?我們這種一層層沖關上來的,自生自養,自修自煉,何來爹娘照看?所以你說,非人的話,就一定是妖嗎?」
秋篤靜腦袋瓜夠暈了,此刻更被問得暈頭轉向。
然一句話突地劈開她渾沌的思緒。
記起不久前曾跟巫族裡的太婆們一塊兒剝黍米,老人家與她閒聊時提過,她們說——巫與道合,道與佛通,而人身難得,佛法難聞。
也就是說,要開悟成佛,得道升天,必得透過人的這一個肉身。
人,出生為人,真的就佔了大利。
占頭等大利卻去低看其他生靈,以為非人即妖,她的眼界真否太過狹隘?
「……對不住,你、你問得好,是我不對……太武斷又太無禮。」略頓,她深吸了口氣,很盡力地端挺上身,朝他拱手福身,語氣鄭重地再次報上。「在下秋篤靜,請問兄台貴姓大名?」
小姑娘家毫無預警認錯,認得乾脆俐落,還擺起江湖禮數,饒是他道行深厚也被弄得心裡一咯登。
更覺奇詭的是,她對於「非人」卻能化作人的生靈似乎司空見慣,見他虛空現身,驚訝歸驚訝,卻未嚇得口吐白沫、吊眼昏死過去。
小傢伙有點意思。
「白凜。」他嗓音融在風裡,虛無也真實。
秋篤靜想了一下,點點頭明白了。
肯定是白雪之白,凜然峰的凜字,他名字自取,「白」是他身上顏色,「凜」是他居住之地,「白凜」二字頗有他的神氣。
「你上山找爹,為什麼?」
他清冷聲音像醍醐灌頂澆淋腦門,秋篤靜不禁一震,神識清醒好幾分。
「我爹他……啊!小黧哥哥!」她之所以倒地,頭昏腦脹,氣喘吁吁,是因為使符喚出氣壁,由於是頭一回召喚,使得毫無章法又亂七八糟,根本拿捏不住勁道……而被彈飛的那一個無事嗎?能、能活嗎?
她爬起,又跌坐,手腳並用再爬起,沒兩步又晃倒,頭重腳輕得頗嚴重,待第三次幾要倒地時,一隻雪白闊袖斜裡伸出,穩穩托持她的背,隨即拎住她襖衣的後領子。
「多謝……等等!你別過來,別過來,危險啊!」終於站妥,她喘息,很靦腆地道謝,手背上方見穩定的圖紋突然又激光亂竄。
她兩手趕緊往身後一縮,試圖藏起那個能護她周全的入符,急聲道:「我以前沒使過的,我怕制不住會誤傷你,你……你先別靠近。」
白凜神情微異,然電光石火間便回復清傲模樣。
「你手背上那玩意兒再強個十倍,我也沒放在眼裡。」他撇唇冷笑。「你還是先顧好自個兒再操心別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