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什麼,她如同孤舟漂泊的心就逐漸安穩了下來,像迷失大海中的小船找到了避風港,靜靜地停泊、安定地歇著。但是,彷彿灌了鉛的眼皮還是睜不開,壓根就不知道自己的手指宛如溺水抓到浮木般,顫巍巍地勾住那人的袖子,像攥著什麼寶貝似的,捏得死緊,接著又意識全無地沉入茫茫的黑暗虛無。
翌日,端著熱水進來的曉月發現徐瓊身上的衣裳和床褥都換成乾淨的,床邊還有件過分寬大、顯然屬於男性的紗衫。
「大姑娘,您可醒了,身子覺得如何了?還有沒有哪裡不舒坦的?您這衣裳……都怪奴婢昨夜睡死了,這是春娥替您換上的?」
徐瓊的思緒還不是很清明,臉色也還不是很好,她懶懶地靠著曉月替她在背後墊上的軟枕,不置可否地搖頭,喉嚨一片乾澀,她舔舔嘴皮,「給我杯水。」只是幾個字,聲音相當沙啦。
她和曉月並不知道,昨夜她渾身汗濕,是萬玄喚來朱雀替她換了衣裳——
「你看著我幹麼?我走不開啊。」萬玄兇惡地瞪著朱雀,這丫頭的眼裡竟然晃著不以為然。
哼,他要是不守禮,何必叫她來?
朱雀看萬玄已然站直,床上那烏黑的小腦袋死氣沉沉地躺著,五指卻是抓牢了主子的衣衫不放,多看了一眼主子難看的表情和撇開的臉,她不自覺地閉上欲言又止的嘴。
只不過,她還是暗罵了句,主子哪是什麼走不開,把那小姑娘的手指掰開不就得了?
不知是因為燈光不明還是沒那膽子直視主子的目光,她好像隱約瞧見主子雙頰有可疑的暈紅。
然而醒過來的徐瓊完全不知道昨晚有過這件事,這段小插曲就這麼神鬼不知地抹過去了。
曉月一聽小姐要喝水,忙不迭倒了滿滿一杯,徐瓊接著,一口氣喝個精光才覺得喉嚨舒坦了許多。
服侍徐瓊洗漱又喝了藥,曉月道:「大姑娘醒了,奴婢這就去向老爺報訊。」
徐瓊發現自己一想說話,喉嚨就癢癢的,剛剛喝藥的苦味還留在舌根,索性點頭當作允許。
曉月出去,床艙裡安靜了下來,因為動彈不得,徐瓊只好看著窗外的晨色從遠處一點一點亮起來,然後發現自己手裡一直攥著一件衣衫。
她將這件上好紗衣攤開來細看,這明顯不是她的衣裳,是男裝,一思及此就想把那衫子丟開,但是衣料輕逸柔軟,瞬間擦過她的鼻端,她的手凝住了。
衣衫上似有還無的味道帶著她曾經熟悉無比的皂香,乾淨又溫暖。
她被熏得眼熱了。
不是夢,不是幻想,那個人昨夜真的來看過她。
她抱著衫子,指腹自有意識地劃著布料上的細緻紋路。
他來了,為什麼不喚醒她?
很簡單,男女有別。
再看看自己身上被換掉的衣服,她沒有尖叫也沒有害羞,而是蹙起了眉頭。
萬玄是如何知道她落水的事?是獅子嗎?
她的眼神放空,出神的想了一會兒,接著溫吞吞將衫子折了起來。
是的,她,想起來她是誰了。
打從有記憶開始,她的玩具就是窯土,她住在鶯歌,家裡世代開著窯廠,從曾祖父那一輩到父親手上,窯廠幾回更迭,衰敗爬起又掉進谷底,從來沒有誰想過要改行換路走。
等她懂事之後,知道要看別人的眼光臉色,漸漸開始覺得,所謂的「堅持」說起來很美,現實卻步步逼人。
自己的家境並不怎樣。
窯廠和店面都是向人租來的,她很少享受過「我的家庭真可愛,整潔美滿又安康」的氣氛,她的那個家總是擺得滿滿噹噹的,藝術花瓶、仿古花瓶、茶壺、家庭器皿、裝飾品,以及滿坑滿谷工業用的精密陶瓷,每逢假日,他們住的那條街就會擠滿不勝其數的遊客。
而她就必須放下手邊所有的事情,顧著店舖,哪裡都去不了的她從小學到高中都沒能參加過一次畢業旅行。
她是家中獨女,上頭還有個哥哥,卻從小就被告誡要繼承家業,因為她有天分。
她才不要,她受夠了這種沒有半點私人生活的家業,繼承家業不是男人的事嗎?跟她沒有半毛錢的關係好不好。
於是,她高中畢業就用自己苦苦存來的錢遊學去了,在許多國家中流浪,不再回台灣。
命運真是奇怪的一枝筆,因緣際會,她進了英國藝術學院。
因為半工半讀,她的學位修得有點久,拿到藝術和設計學位文憑時,她已經二十四歲,拿了指導教授的介紹書,輾轉去了丹麥皇家學院進修陶瓷藝術。
繞了一大圈走來走去,她根本沒想過要往藝術這條路上走,偏偏每個教導她的教授都說她有這方面的天分。
宿命真是個教人又氣又恨的東西。
她慢慢信了命運。
二十九歲,她到哥本哈根的皇家瓷器製造廠實習,這個製造廠的瓷器都是御用餐飲用具,她在那裡一待就是十個年頭,結婚生子一樣不落,四十歲那年接任皇家瓷廠藝術總監一職,她開發出丹麥釉畫,這種新式的釉下彩瓷器在巴黎世界博覽會上贏得殊榮,奠定她在瓷器界不墜的聲譽。
沒想到,先是她先生得了癌症去世,她因為遠赴他國開會,沒來得及見上他最後一面;唯一的兒子在她五十歲那年出了車禍,論及婚嫁的女友和他一起走了,她也沒能見上最最心愛的兒子一面。
她親手將丈夫和兒子的骨灰都撒在海上。
直到那時候,她才發覺自己一直以來追逐的那些東西都是空的。
父母早已離世,兄長和她也斷絕聯絡。
她年幼時,不能體諒父母的劬勞,結果,自己最終還是走上和他們一樣的道路。
成就再高又如何?那些閃亮得令人迷醉的奢華宴會,多少人的吹捧虛榮與營謀計算都比不上她身體的疲倦,她期望著當自己精神力乏回家時,有盞燈火等著她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