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時辰,溫頤凡差不多也要回家了,張萸通常會坐在亭裡休息一下順便等丈夫,跟阿肥玩,直到溫頤凡騎著駿馬出現在驛道盡頭。
嗯,她夫君當然是會騎馬的,別看他是書獃,雖然不懂武功,騎馬射箭倒也難不倒他,畢竟少年時出身宮廷,這些都是陪「弟弟」一起練的。蕪園裡也養馬,張萸那時看著馬廄裡血統優秀的兩匹千里馬,就覺得奇怪,既然有馬,那當初為麼要搭牛車啊?從京城到桃花村要花一個月,太閒也不是這樣跟自己過不去啊!她才不相信什麼雄哥跟他有著祖孫般的感情這種鬼話哩!溫書獃出入都是騎馬,雄哥平時在蕪園只負責吃草跟拉屎,跟養老沒兩樣啊!
然後這書獃當時牽著馬,知道唬不過她,只好淡淡的,若無其事的,但眼神就是不敢看著她道:「牛車……比較慢。」
「……」難怪他要借她五十兩,雖然她也沒還他就是了。
溫頤凡大老遠就下了馬,他會讓馬自己先跑回蕪園,他則牽著張萸慢慢散步回去。
溫頤凡通常挑西側走,這書獃還會不厭其煩地在大熱天帶著傘出門,就是為了這一刻,替妻子遮陰——話說有些熟客撞見文公子大白天帶傘,知道他本領的,當下心裡都毛毛的,也不敢主動上前攀談,他也省得還要使出「你看不見我咒」,這也算一舉兩得吧?就是知情的張萸每次看著都覺得想笑,這男人就是不管別人眼光,只做他想做的事,真是各種意義上的奇葩啊!
所以她總是挨著他走,讓他也一起走在傘影下。
撫著微凸的肚子,張萸總是想起忘川河畔那神秘女子的話,心裡隱約知道肚子裡的孩子就是魔嬰轉世。
她要在這輩子當他的母親,當那個會為他流淚的人,但她一點也不擔心,因為她知道——
溫頤凡一定會是個好父親,而她會盡力當一個好母親,期待這一次,他終於能在人間看見天堂。
最終審判——文判篇
溫頤凡享壽九十有九,壽終正寢。
他就不知道他活這麼久要幹什麼。尤其這麼一來,他還晚張萸一年離開,想到就悶。張萸離開那天還叫他不要哭,又不是見不到面,但他就是忍不住眼眶泛紅,一個人坐在她種的林檎樹下發呆,默默想起當年他也是孤孤單單佇立忘川河畔,背影寂寥又慘淡……
「高爺爺!小白欺負我……」某玄孫指著另一個玄孫號啕大哭。
「……」好吧。現在他不是一個人,他要坐在驛道邊的涼亭發呆,旁邊就一群小鬼,有曾孫有玄孫還有襁褓中要喊他天爺爺的來孫,想憂鬱一下都不行。
於是那一年他沒事就靈魂出竅到地府找老婆約會,結果每次見面張萸就只會問他:大兒子最近如何?小孫女最近如何?曾孫女最近又如何?小玄孫最近如何,問完還有外孫、曾外孫、玄外孫……
他倆兒女成群,子孫滿堂啊!這全部問完一輪,他都沒機會表示一下:老婆我好想你,一個人的夜晚孤單寂寞覺得冷。張萸「會客」時間就到了,該上工去了——女戰神回歸地府,當然是官復原職,繼續替地府抓那些特別難纏的妖魔鬼怪,最後他又只能一個人坐在忘川河畔,哀怨的風吹過他身後婆娑的彼岸花,好淒涼。
好不容易,終於等到這天,他穿上妻子曾經說過最帥氣的玄端——才不要壽袍,那麼俗氣的衣服他才不要穿著去見張萸。然後歡天喜地、眉開眼笑地躺了下來等「前同事」來帶他走。
「爹……」兒子眼眶含淚,依依不捨。
溫頤凡有點想翻白眼。本來他並不打算洩漏自己推算出來的死期,偏偏兒女之中有人繼承了他與張萸的異能,想瞞都瞞不過,於是這天他所有的子子孫孫都聚到蕪園來——根本鬧哄哄啊!
但這樣也好,他早就告訴過他們,他走的時候不准哭哭啼啼,於是這天子孫們就當回來一起吃個飯,好辦接下來的後事。
溫頤凡只好很無奈地又坐起來,開始一個一個的交代。
他指著大兒子,「你娘對你最不放心……」
大兒子是魔嬰轉世,他當然知道。將來百年後,該他受的絕對少不了,為此妻子真是操盡了心,每次這孩子一犯錯,張萸就自責得偷偷哽咽掉淚,怕他將來下了地獄要受更多的苦。偏偏魔嬰天性難馴,他們夫妻倆好不容易讓他這輩子起碼走在正道上,溫頤凡也不想再操無用的心了,人生在世,盡人事聽天命,百年後的帳,百年後再說吧。
想不到最後他也跟妻子一樣婆媽,講完一輪,口都干了,喝了口水,看見「前同事」進門來,他笑著躺了下來,耳尖地聽到抽泣聲,沒好氣地道:「不准哭。」說完,就走了。
文判官的魂魄一離開肉身,就回復年輕時的容貌。
「原來曾爺爺年輕時這麼俊。」有陰陽眼的小曾孫女笑嘻嘻地道,被她爹娘白了一眼。
溫頤凡最後環視了兒孫們一眼。比起張萸去年操心這個身子不好又擔心那個脾氣太沖,他是灑脫多了,兒孫自有兒孫福嘛,後代的事就讓後代去操心,身為長輩,該做的身教都做了,將來到了地府,他可是一個也不自私的。
「怎麼不是我老婆來接我?」溫頤凡口氣和神情淡淡的,但眼神卻難掩嫌棄,「前同事」們彼此對看一眼,都無語了,特別難纏的妖魔鬼怪才派得上張天師出馬,他很想被收嗎?
陰差只是來開路,文判其實可以自個兒回去。張萸老早在忘川河畔等著了,文判見了妻子,快步走上前去,連陰差跟他道別,說要直接再回陽間執行公務都沒聽見,讓兩名陰差忍不住竊笑。
嘖嘖嘖……話說整個地府在文判歸來前,都忍不住當成茶餘飯後的趣事在聊,畢竟大夥兒都知道,過去張萸追著文判追得很勤,這對冤家你追我跑兩千多年都玩不膩,怎知張萸一轉世,情勢就大逆轉了,文判老是丟下公務在忘川河畔發楞,說他想念某個「故人」他還不承認。這下張萸一回地府,他老兄幾乎天天就往地府跑,反倒張萸比過去更用心在執行公務上頭,常常讓文判找不著,背影灰溜溜地回陽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