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周奉言來說,那是他未曾嘗過的美好滋味,彷彿他的餘生就是為了愛她而存在,他可以為她捨棄一切,只求與她到老。
但是翌日,夢碎了。
懷裡是於丫兒冰冷且僵硬的軀體,他錯愕、呆楞、無法言語,隱約間,似乎聽見一種破碎的聲音在他體內響起,然後如浪般打上腦門,逼出他不曾流過的淚。
他這才明白,原來失去所愛時,人心可以碎得多徹底。
他不想失去,他想挽回,想讓一切重來。
丫兒不知道,當他再一次見到她盈盈的笑時,他真的心甘情願地為她的笑而死,他要的其實很簡單,只要可以與她相守一世就足夠。
然而,朝中的情勢不明,為了避險,他要她先回東江村,臨行前——
「袍子?」他微詫地接過她遞來的錦袍。
「本來是想要等到明年七夕才給的,可你說過一陣子才讓我回來,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時候,我乾脆現在先給。」
他近乎癡迷地看著她緋紅著小臉上帶嗔又埋怨的神情。
七夕贈衣……儘管她沒說出口,一件袍子就已說明她的情愫。他用義兄妹的名義將,彼此各限一方,但彷彿是命中注定,哪怕是重來的人生,心意依舊相許。他不捨地將她摟進懷裡,親吻她的發。
「我會盡快到東江村將你接回,屆時……咱們成親吧。」
至今,他還記得她嬌羞地在他懷裡輕點頭,然而也不過是半天的時間,他接到了消息——路經西江村時,她遭山賊殺害。
秋雨之中,他抱著她的屍身痛哭失聲。
周家人受到的詛咒他再不認命都得認命,他讓一切再次重來,而這一次,他再也不敢接近她,只派人在東江村關注著,定時給他消息。
他不敢再奢求了,只求她能在他所知的天下一方過活,然而就在同樣的那個秋天,東江村傳來她的死訊,死因竟是有人看上她,她不從,就扣她一個淫亂勾引的罪名,在市集上硬是用亂石砸死了她。
那無一完好的屍身讓他連哭都哭不出來,而他終於明白了,他倆已經逃不出周家的詛咒,就算她不愛他,甚至不知道有他癡守一方,她依舊落得同樣的命運。
既是如此,他就將她帶在身邊,讓她成為他的丫鬟,至少在他眼皮子底下,他肯定顧得及她。
她畫得一手好畫,誰都不畫,只畫他,彷彿畫了他的血肉魂魄,將他的愛恨情仇全都畫進畫裡。從她提筆作畫的眼神中,他看見了情,他悲著也喜著,抗拒著又貪求著。
沒想到這次她的兄長竟趁他不在府內,硬是將她帶離,賣進花樓,待他得知趕往花樓時,她已經香消玉殞。
人心到底可以碎上幾回?他痛到麻木,悲傷成了憤恨,開始仇視這個一再殺了他最愛女人的血緣。
也許是狂了吧,他還是試著逆天,從頭佈局,將她寄養在周呈曄府中打定主意不見她,可偏偏熬不過思念……對她而言,他只是個無足輕重的陌生人,可對他來說,他卻是一次次地等待十幾二十年,等待她長大,等待她歸來,等待可以再見她一面。
那一天,知曉她不在府中,他進了周呈曄的府邸,臨別時,卻巧遇正好歸來的她。
不過是一眼,就臨別時匆匆的一眼,她便已傾心,幾日之後,他收到她的來信,他恐懼又擔憂,狂喜又歡愉,最終選擇沉淪,欺騙自己僅以書信往來即可,見不到她的人,能以信思人,對他而言已是滿足。
但當七夕前夕收到她寄來的衣袍時,他的心像是突地扯了下,一種無邊無際的恐懼在週身蔓延著,他差人盯著將軍府邸,卻因為皇上龍體有恙,他被召進宮祈福,一進天壇便是七日,待他回府時,將軍府已被滿門抄斬。
在血流成河的將軍府裡,他有些恍惚,有點想不起究竟踩在這血裡第幾回,他的心神有些渙散,隱隱察覺自己不太對勁,但他不在乎了。
後來,當他瞧見丫兒死在染香院時,他知道,他快瘋了。
再堅強的心也承受不住一再的失去,他不禁想,命運欺凌的到底是誰?
這種撕心裂肺的痛到底還要他經歷幾次?究竟是他執迷不悟,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抑或者是老天以玩弄人心為樂?
他只是想與她一世到老,為何這麼難?還是……他做得不夠多?
所以,他這次從長計議,把人性都算了進去,讓燕奇臨成為一世狂人,不惜將周呈曄也算計進去,拿他來箝制燕奇臨;讓家奴們私屯養兵,與皇族斡旋,在各皇子身邊安插眼線,可為什麼結果還是不變?!
第14章(2)
當血濺出的瞬間,他驀地驚喊出聲,睜開了眼。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感覺背脊爬滿了冷汗。
夢?
看向四周,光線有點暗,像是已近黃昏,可又浮著一層霧氣。他無心理睬異狀,啞聲喊著,「拾藏,丫兒呢?」
無人回應,教他心底凍成了冰,他翻身坐起,連外袍都未穿就走到外頭,不過是門開門關,四周似乎又暗了些,但他不管。
「丫兒?」他呼喚著,一聲急過一聲。
他心裡不安,抽了芽的恐懼茁壯得快要將他壓垮,他快喘不過氣,腳步卻不肯停,在府裡每個院落尋找著。
急步踏過轉角,場景竟換成了宮中,他頓了下,直睇著前方良久,回頭欲離開,卻發現自己身在刑部大牢中,眼見燕祿成長劍橫過,丫兒喉間的血濺上他的臉。
幾乎同時,黑暗鋪天蓋地落下,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他神色木然,緩緩抹去臉上的濕意,分不清是血還是淚,而後低低笑開,直至瘋狂大笑。
原來,他已經瘋了。
笑聲猶如夜鶚癡號,如杜鵑泣血,他卻怎麼也止不住,只因這一切太可笑。
他傾盡一切,最終的結果竟是一死一瘋……也好,他也受夠了,都無所諝了!
緊閉雙眼癱倒在地,他動也不動,只餘沙啞笑聲,突然,一道刺眼的光射進了他的眼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