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各項檢查,結果顯示他沒有外傷、內傷,各方面都很正常,在葉雪好不容易稍微放鬆心情的同時,他清醒了。
可是,他什麼事都記不得,不知道自己姓什麼、叫什麼,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裡,醫生找不出理由,只能說他是強烈碰撞,導致短暫失憶。
強烈碰撞?呵呵呵,又是一個羅生門。
葉雪無法和醫生爭執,誰讓她沒裝行車紀錄器,所以她請假在醫院陪他一個星期,然後帶他回家。
在醫院的那個星期,兩個陌生人面對面,有點尷尬,自我介紹成了認識彼此最好的捷徑,只是他根本記不得自己任何事,於是發言權全都落在她頭上。
她先跟他聊自己的家人,身為老師的父母、天才哥哥、傻氣妹妹,聊起家人,她的話變得很多,在生活很辛苦的香港,想念家人,變成她生活中最甜美的事。
她不訴苦的,從來都不!她驕傲自負,她認為訴苦是弱者的行為,但她在他面前破例,當話匣子打開,她不斷說話,說完家人、說童年,談她求學時期的豐功偉業,她也偷偷說出對哥哥的嫉妒,說她拚死拚活唸書,不是為了比同學強,而是想拚過哥哥,即使她很愛大哥、崇拜大哥。
再然後,她說了香港這份令人驕傲的工作。
「知道嗎?我的同學大學畢業,除了當兵、出國、考研究所之外,進入社會工作,一個月的薪水了不起是三萬塊錢起跳,家住在北部的還好,如果家在南部,光是房租、吃飯都不夠用,但是我的薪水是同學的七、八倍。」
她不知道他到底聽得懂不懂,因為那個星期,他始終沒有開口說話,不過他總是很認真專注的聽她說話,不懂的地方還會提問,這種聽眾是所有演說者最愛的對象。
所以她難得的稍稍卸下驕傲的武裝,透露了自己的辛苦。
他給的反應簡短,但他的表情會讓人忍不住說得更多、更多。
那次的傾訴之於葉雪,是個相當特殊的經驗,她從不輕易對人剖心,可是一個陌生的、失憶的男子,卻把她的心情一點一點牽引出來。
她說話,他聽話,她講得淋漓酣暢,他聽得滿臉笑靨,他們成為再有默契不過的朋友。
朋友?真奇怪,在他清醒後的幾個小時內,他們就成了朋友。
那天她有了新的體悟,原來示弱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困難,原來把辛苦說出來,會讓人的雙肩不再沉重,她在他身上得到嶄新經驗。
一個星期後,她幫他辦出院,帶他回到租屋處。
他是從那個時候起,才開始對她說出完整的話,從此溝通不再是單方面的事,兩人之間,不再是她的喃喃自語。
她不喜歡唱獨角戲,所以他開口說話,對她來說具有重大意義。
他的雙眼炯炯有神,他的態度端正,他知禮守節,他有一堆現代男人沒有的優點,他甚至連她的手都不敢碰。
她租的是套房,夜裡,她在床中間擺一件薄被,楚河漢界,說好誰也不侵犯誰,但即使這樣,他還堅持把被子拿到屋外,打算睡在大樓走廊。
她不懂他的堅持,卻覺得他靦腆得好可愛。
當時不理解的事,現在終於明白了,原來啊,他是保守可愛的古代人。
他在她家裡住了三個星期,那二十幾天是她在香港最幸福快樂的歲月。
每天下班回家,她會看見他的笑臉,兩人還會一起去吃宵夜,他的酒量很好,不像她,兩杯啤酒立刻掛,但是她不擔心醒來會躺在冰水裡,並且發現自己少一顆腎,因為身邊有他,她一定會平安到家。
那三個星期,每天都會發生一些新鮮事,那些與他有關的好事或麻煩事,總讓她分外期待回家。
她戲稱他是小狼狗,他卻問她,「小狼狗是什麼狗?」
她沒想到失憶的他,連這種事情也不知道,還促狹地帶他到狗店找小狼狗。
他和店員聊過後,對她說:「以後我是你的大狼狗。」
只因為店員說狼狗英勇忠誠,會守護它的主人。
她不是他的主人,她不需要他的忠誠,但他堅持,再次宣示「以後我是你的大狼狗」。
她把這句話當成承諾,她開始考慮讓兩人的關係往上攀爬,儘管她連他的姓名出身都不知道。
對,這個決定相當危險,依她謹慎小心的性格,絕對不會做這種事,但她做了,因為他說要當她的大狼狗,直到……
她想這輩子她都忘不了那一天。
那天香港下雨了,雨勢滂沱,撐著傘趕路回家的她,下半身濕透,即使這樣,她還是開車繞到一間很有名的甜點店,買了一個蛋糕,她要慶祝兩人認識滿月,她還打算在那個晚上問他,「狼狗先生,當我的男朋友好不好?」她要告訴他,「不必急著找回記憶,我有足夠的能力養你。」她還要說:「跟你在一起的每分鐘,我很快樂,我希望能夠延續這份快樂。」
她不是傻子,她很清楚這樣的交往必須冒一點險,誰曉得他的記憶裡,有沒有一個叫做妻子或女朋友的人物,誰曉得當記憶鋪張開來,他的生命還會不會與她出現交集。
但她就是固執地想這麼做,即使危險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九。
然後她冒雨回到家,開心的打開大門,卻驚愕的發現屋子空蕩蕩的,沒有他的身影。
她瘋狂地屋裡屋外到處找,只有八坪的小套房,一眼就可以看清楚他不在,但她不願放棄,她連床底下都找了,她還爬上頂樓,又搭著電梯一層一層找,她跑到樓下,按每一戶的門鈴,心急地問住戶們,有沒有看見她的大狼狗……
他失蹤了,徹底從她的生命裡消失,她不曉得他失蹤的理由,甚至連報警都無法,因為她不知道他是誰,而且她……不是他的什麼人。
那天之後,寂寞、辛苦再度光臨,悲傷侵佔了她的生命,她不敢猜測他究竟去了哪裡,即使心裡再清楚不過,他是已經恢復記憶,回到自己的正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