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波瀾頓起,似要打她臉、戳破她的自以為是,那狂潮,波急過一波,湧得她登時腦中發脹,頭暈欲嘔。
待不住了。
她安撫地將梁津津的雙肩壓回榻上,輕拍了拍,真真忍到耳鼓陣陣。
不等津津再問,她起身往外衝,在客棧後院疾步走動一大圈……沒辦法,那股氣洩不去、化不開,堵得至極難受,她遂飛騰翻牆,繞到風雲客棧前頭解掉門外拴馬石上的韁繩,策著大黑往城外跑。
她聽見老掌櫃從店內衝出來喊人,但她沒辦法應聲,沒辦法。
大黑帶她一路疾馳,心茫亂,眼前亦是,到底要奔向何方,她半點不知,到底已奔馳了多久,她更未覺察。
她以為會好的,結果是她高看自己,她其實蠢到不行,卻還自以為絕頂聰敏。胯下愛駒似也感受到她心思紛亂、意志左突右衝,大黑焦躁不安,為她跑得吃力,在長長一陣的瘋亂疾馳後,四蹄微地踉蹌,伴隨緊銳刺耳的嘶鳴聲,控不好韁繩的她忽被甩落馬下。
本能的自救本事令她抱頭順勢翻滾。
底下是層層長草與厚軟泥壤,她落地之後滾動好幾圈才止住,身軀驟疼,就只是摔疼,除花了些時候慢慢定睛,將肉身的痛楚忍過去外,一切安好。
她躺著不動,成大字形躺在草叢中,天如此蔚藍,似要將她吸進。
她看著看著,看得無法眨眸,瞳心湛湛放光。
突然之間,她素齒一露,咧嘴笑開——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
到底自己都幹出些什麼?
都幾年過去,她以為早拋下往事,裝成另一個人開心過活,以為這輩子有前有後,前塵已了,所以可以單純過著下半個人生,卻是直至此時此刻的此際此分,方知她夏舒陽……不,應該是她,鷹族的麗揚三公主,一直還在那段血腥當中浮沉,從未抽離。
「哇哈哈哈哈哈——」笑到肚痛。
怎會這般好笑?她到底在幹什麼?
世上還有較她更白癡、更可悲的人嗎?
罪魁禍首一直活著,即便當年真死,如今也死而復生,她哪裡算是報了仇?
大仇尚在,沒資格退怯,若退,即便鷹族的亡魂們饒她,她亦不會放過自己。夏舒陽從來都是假的、幻化的,她活得可真開心,當真開心了。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到陣中浮淚,淚又從兩邊眼角滑落,一直笑不停、淚不停。
她雙眸從頭到尾直直仰望藍天,眨也未眨,淚亦未止。
城郊外的風在長草間飛掠,荒靜中帶蒼茫,許久過後,白鬃黑馬慢騰騰蹭過來,似帶歉意般用鼻頭摩挲她的頰。
她回了神,微微露笑,探長一臂挽住白鬃,眨眼間翻身上馬。
「走吧,該了結的事,帶我去了結吧。」
踢動馬腹,雙腿夾緊,駿駒帶著伏低身軀的她奔向不可知的遠方。
單騎一人,在天與地之間,化作漠漠一抹……
緋雲公主的來意,聶行儼後來是明白了。
陀離欲求與天朝聯姻,適齡的公主非藺緋雲莫屬,她來見他,是想他先開口求皇上賜婚,成為她的駙馬。
此事確實愛莫能助。
他一張臉只得冷峻到底,畢竟安撫嬌弱女子實非他所能,比上場殺敵更累,最後也僅能先安排人手將哭得梨花帶雨、小臉通紅的緋雲公主秘密護送回宮。
待他欲親自尋夏舒陽行蹤,即時遣出的追蹤好手返回,稟報了夏舒陽的去向。風雲客棧的東家與他是舊識,算得上交情,也算得上是他北定王府在帝京的一雙耳目,總之是越阡渡陌,互為主客,江湖與朝堂雖各有各的場子,卻能消息互通,有時他相助對方,有時對方幫襯他,前幾日夏舒陽溜來客棧吃酒,與人家相談甚歡一事,他是知曉的。
應說,這些天她往哪裡去,都鑽什麼地方蹓躂,他其實都知,儘管那一日被她氣到不歡而散,氣到簡直想眼不見為淨,還是很難不對她留心。
快馬趕到風雲客棧,年輕東家不在,老掌櫃急匆匆趕出來相迎。
老掌櫃知他為尋某個混帳姑娘而來,遂附耳向他迅速說了一陣。
他聽得臉色微變,未多停留便策馬出城。
身邊跟隨的手下擅長追蹤之術,他自身亦有幾分能耐,出城後不久就尋到白鬃黑馬所去的方向。
一個時辰後——
「王爺,咱們追到此處,這兒似有墜馬痕跡,壓得長草塌陷,軟泥輕濺。」手下專注觀察,沉吟道:「看來那匹白鬃黑馬在這周圍晃了好半晌,嗯……大陽姑娘應停了片刻才又啟程。」
同樣下馬追蹤查探的聶行儼面無表情頷首。
老掌櫃說她縱馬奔出,喚也喚不住,如喪心神。
她墜馬,翻滾,再翻滾,而後滾入長草叢中……
她躺臥不動了,是否受了傷?
看那重新再起的馬蹄印,方向改而朝北,一路馳去,她根本沒想過回城內找他,她是隨他歸家的客人,要走,連聲辭別也無。
內心糾結,恨到不行,恨她令他這樣心懸難安。
「追上她,確認她是否返回天養牧場。」他沉靜下令。
手下銜命而去,一人一騎迅速消失在他眼界裡。
帝京裡尚有事待理,他一時間走不開,若她最終是回牧場去,繼續過她夏舒陽的日子,那便也算了,倘是……倘是沒有回去……
握住長草的指慢慢攥緊,胸中隨之一沉,令他氣息微滯。
若沒回去的話,她將去哪裡?
——未完待續,請看橘子說1213《鷹主的男人》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