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即使世界真的如此演變,那也是一百年或二百年以後的事了。他們活在當下,屬於禁忌的還是禁忌,現下的他們無法超越。
人是群聚的動物,他們無法絕世而獨立。他們活在綱常人世中,活在道德輿論裡。他們之間的感情的正確性決定於多數人認同的道德標準與文明尺度。他們的好,他們的壞,取決於綱常人世感情規範的評斷。一切都是被動的。他們從生下來,就被教育什麼可以愛,什麼不可以;社會自有它一套制度規範每個人的情感。當社會價值觀否定他們愛情的正確性時,就表示他們的愛是錯誤的、不道德的、罪惡的、不應該發生的;觸犯禁忌的他們,就將一輩子得不到承認,被拋棄譴責,受罪惡感的折磨。
「別擔心,阿飛,我一定會保護你的,不會讓你受任何傷害。」羅徹的堅定始終沒有動搖過。「雖然我們不能結婚,不能有小孩,也得不到社會的承認,甚至可能被唾棄,但只要我們相愛,能像現在這樣在一起,那就夠了。」
「不行的,阿徹,我們不能這樣做──」她逃避了。
她多想放膽去愛啊!不在乎一切──但他們畢竟活在現實人生中,活在當下世界裡。於道德,於文明,他們的愛徒然是頹唐的掙扎,永遠也無法昇華;注定永遠陷於沉淪的淤泥深潚。他們是無法超越的!
「可以的!只要你接受我的──」
「我不能!」她猛地搖頭,打斷他的話。
「為什麼,為什麼到現在了你還──」
「我不能!我就是不能!」
李蝶飛一再搖頭,搖頭又搖頭,逃避了又逃避。
「看著我!阿飛!求求你,抬頭看著我!」羅徹語聲瘖啞地求了又求,求她面對他,面對他們之間的感情,不要再逃避。
「看著你又能如何呢?」李蝶飛終於忍不住,哭喊出來。「我們根本不能相愛,也不應該相愛!這麼簡單的道理你難道還不懂嗎?就算以後世界改變了,又如何?我們活在現在,生活在別人的指指點點和目光下!我們怎麼能像一般情侶那樣,親親密密、卿卿我我呢!」
「那麼,搬家吧!找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安靜過著屬於我們自己的日子。」瘖啞的聲音帶些乾澀,包含的感情那麼深,執著得那麼認真。
「還是是一樣的,不管搬到哪裡都是一樣,我們永遠都要背負亂倫的罪惡。」她依然搖頭。禁忌的果實不能采,採了,他們就會被逐出伊甸,逐出幸福之園。她希望一切都未曾發生,他們能像以前一樣平和的過日子。她抬起頭,握住他的手,臉上淚痕猶未干,乾啞著嗓子說:「阿徹,我們不能繼續錯下去,現在回頭還來得及。你的人生還很長,會認識很多新的朋友,將來有一天,你一定會遇到你真心喜歡的女孩。」她不得不這麼做,儘管她的心是那麼的痛。
羅徹柔情的眼神霎時凍結住!她居然說出這種話!居然用這樣的方式傷他!
怎麼能回頭呢?來不及了!他早已來不及回頭!
「你說什麼?」顫抖的聲音說明他受傷的感情。
「我──」她心一痛,卻裝作淡,硬著心腸說:「我希望我們能像以前一樣,你,我,喬和小昭,我們四個人一起,同心協力,過著快樂安祥的日子。你們用功唸書,我努力工作,假日一家人一起到郊外郊遊,一切都和以前一樣都沒有改變。那樣不是很好嗎?等你們都長大了,各自成家立業,我的責任也就完結了。」
「那我們呢?你明知道我愛你──我們之間該怎麼辦?」
「阿徹,聽我說,這樣對我們來說是最好的!」真的沒辦法了,只能這樣,錯誤的感情流動必須讓它重回正常的軌道。否則,脫了軌,越離越遠,就再也回不了頭。
羅徹的表情卻冷白地寒地極點,無法接受也不願去接受,拚命想壓住聲音中的顫抖。
「你要我像以前一樣,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若無其事的生活──我做不到!一切怎麼可能都沒有改變呢?我又怎麼能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我做不到!」
他用盡身上的力量大聲喊出來,衝了出去。
「阿徹──」李蝶飛追了出去。
大雨嘩嘩,天台上落成了一整幕密密的雨簾。只片刻,傾空的雨就將他們淋淹。
「雨這麼大,這麼晚了,你要去哪裡?!」她在暗裡問,問聲輕輕顫抖著。太多的東西,夜裡無法尋,她怕無法挽留。
他在雨中淋,在黯淡裡徘徊。
「一切都改變了,已經回不了頭。既然你不能接受我,我只有離開。我沒有自信能再和你共同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再沒有自信能克制對你的感情。我想碰觸你、擁抱你──再繼續待在這裡,只是讓彼此感到痛苦而已。」
「阿徹!」她叫著,抓了一掌空。絕望地看著他掉頭走出他們的雨中。
她錯了嗎?她這樣做錯了嗎?她只是希望像以前一樣過著寧祥的生活,她只求那樣,保留住那樣小小的幸福就夠了,他卻離開了她!
她究竟該怎麼辦才好?她既不能愛他,不能接受他的愛,但一切不該發生的已發生,再也回不去了──她應該怎麼辦才好?
她抱著頭,失聲痛哭起來。驀地,突射來明亮的光照映著她的痛,將她圍罩在芒輝中。
屋內燈光恰時亮了。整個街道,同步放著光明。
第七章
大雨過後,滿地積水垃圾,白天太陽蒸發烤曬,夜裡便發酵腐臭。南門一腳踢開礙路的垃圾,跳過公寓前一塘水窪,三步並二步跨上樓。
門牆邊倚站著個人影,他看著叫起來:「阿徹?!」
他的樣子狼狽透了,表情毫無神采,衣服又皺又髒,一臉亂髮和鬍渣,像是幾天沒睡過覺。
「你怎麼了?怎麼搞成這副德性?兩天沒見你到學校,我還以為你失蹤了呢!」南門驚訝地打量他,摸出鑰匙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