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恭敬應了聲,正要退到艟外,座船突然重重一晃,若非下盤練得夠紮實,肯定要被晃得人仰馬翻。
外頭隨即驚呼陣陣,叫囂備戰聲乍起。
莫不是遇上海寇了?
越過暗衛,南明烈倏地拉開艙門踏出。
內心怒火快要壓不住,想殺人,想把任何惹他不痛快的人事物全數摧毀——
所以海寇這時肯撞上門來著實太好!
他要盡量活捉他們每一個,要一個個慢慢凌遲,不能讓他們死得太痛快,至少……至少剮下千刀才能放。
他面上仍掛著嗜血微笑,甫站穩,船頭前方的海面猛地開破,一頭黑白分明的虎鯨窺浮地探出一顆大腦袋!
隨即它鑽進海面下,身軀彎出優美弧度,最後是巨大鯨尾翹在海面上撩起瀑布般的水花,再緩緩沉進海中。
「殺人鯨啊!留神!留神!翼隊的人趕緊上船!」
「連弩手與斗手就攻擊定位,快——快——」
大船與斗鑒上的小將領們準備好要開打,不想讓巨鯨有撞翻船隻的機會。
南明烈似通靈犀,內心隱隱有感。
船晃動得厲害,他步履平穩地走近船舷,恰好那頭巨鯨再次浮出腦袋瓜,黑黝黝的眼珠濕潤深邃,像真的看到他,也認真地看著他。
這時巨鯨發出略尖銳的叫聲,有人舉起長槍欲擲,立在主子斜後方的縹青即刻出手制止,幾位小將領們見狀,亦馬上將攻擊指令按捺下來。
整片小海域瞬間陷進奇脆寧靜中。
眾人的心高懸著,眼睛眨都不眨,全盯著烈親王與巨鯨的「深情對視」。
南明烈最後頷首道:「……本王知道了。且由你帶路,多謝。」
巨鯨再次發出叫聲,這一次細長高昂,顯得頗歡快似。
它沉進海裡,僅露出高大厚實的鰭,在一望無際的海面上,那塊三角大鰭清楚地指引船隻,去到它要領他們前去的地方……
「跟上!快!」、「它游得好快,別跟丟了呀!」、「翼隊的別跟那麼近,到底是殺人鯨,後退些後退些!」、「怕什麼怕?!肯定是它呀!之前開過賭盤的,海上騎鯨啊,這頭巨鯨肯定是那時被馴服的那頭,跟咱們是同一國!」
無數交談和興奮叫囂聲飛掠耳際,南明烈佇立在乘風破浪的船首。
浪花高濺,濺濕他的襟口與袍擺,亦濺得他一顆心濕淋淋,壓抑好幾日的無名怒火,終於有安歇下來的可能。
巨鯨將他們領到一塊黑色礁石附近。
它圍著礁石繞了幾圈,接著發出高昂叫聲,隨即沉進深海中遁去。
礁石突兀地矗在海中,漲潮時候,冒出海面上的部分比一架小翼還窄小,但已足夠讓人待在上頭不致溺斃。
南明烈從船首一躍而下,親手抱起那具伏在礁巖上動也不動的身軀。
終於找到落海失蹤的人兒。
翼隊與斗鑒上的眾人全瞪大眼睛屏息以待,就等著烈親王高呼一聲,說他臂彎裡的人兒還有活氣兒,但……
沒有等來,因烈親王抱著人躍上大船後就直接進到艙中,不讓任何人窺探他懷裡之人。
只是幾名當時在船首甲板上的人還是瞥見了——
烈親王從礁巖上抱回的那具女子身軀,胸前那道穿透的傷像把鮮血流盡了,看不出原本衣衫是何顏色,但經過海水渲染,衣料染成一片片深淺不一的紅,而露出的膚色蒼灰到不像活人該有的膚澤……
那個剽悍神氣的絲雪霖,究竟是死是活?
他探不到她的鼻息。
如游絲般的一縷溫息,怎麼都尋不著。
他也探不到她的心音。
側耳伏在她左胸,摸不到,聽不到,靜得那樣死寂。
從海上帶回她已過三日,無論探向她鼻下多少次,仍感覺不到丁點活氣。
南明烈收回微顫的指,鳳目瞬也不瞬注視著枕上那張慘白的臉容。
那道從胸央穿透至背部的刀傷,在他找到她時,再無半點鮮血滲出,彷彿血氣盡洩,她體內已枯涸,給出所有的命。
但並未死去。
他感覺得到,她還活著。
她沉進極深極深的夢境,肉身彷彿冰封狀態,沒有任何活動跡象,亦不見腐敗潰爛。所以,還活著的。
回航的海路上,他嚴禁任何人進船艙,親自替她清洗梳理。
她死氣沉沉的模樣令他心痛如絞,早知如此,他就該將她逮回去,嚴加看管起來,而不是想她舒心痛快,任她在東海恣意過活。
他將她抱在膝腿上拍撫,好似她又纏著他撒嬌,耍賴耍到他懷裡。
不同的是,她的雙臂沒有緊緊回抱他,卻是無力垂著,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指甲失去紅潤色澤,指尖亦變得蒼白。
他痛到體內離火靈氣再次噴湧,然擁她在懷,他理智尚存,金紅火流沒有失控到將整艘座船吞噬,而是在船艙內不住流動,迅速迴旋,一波接連一波,最終將他包裹,把她也裹進他強大厚實的氣流裡。
她肉身的傷被他以火能完整修補,但血氣依然不見恢復,依然灰敗蒼白。
依然……沒有氣息,沒有心音。
「你就是個傻瓜,宮裡那個設局陰你,欲將你刺殺在泰元殿上,省得你一天到晚嚷著本王未死,想方設法尋我蹤跡……好不容易逃出,離皇宮遠遠的,一旦有事,你還是不怕死地衝在前頭。」榻上的人閉唇不語,他拇指輕撫她嘴角,冰涼的膚觸又令他怒火蠢蠢欲動——
「這天下是誰家天下,與你我有何干係?他要殺你,你倒是真心實意替他守邊殺敵,弄得連小命都快沒了,有你這麼傻的嗎?」
他不再是什麼「如甘露降雨」、什麼「天南朝真福星也」,他這麼不痛快,沒道理還要去替那個欲殺他而後快的昭翊帝固江山、護百姓。
憑什麼還要他賠上她?!
體內火能又開始左突右衝。
之前見她,欲傷害她、摧折她的念想止都無法止,且越是抵拒壓制,反撲的力道越大……拉開距離,分處兩地,確實眼不見為淨,意念得以平復了,可卻在他如見棄她般任她去活時,他幾乎失去她……幾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