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新帝的耳目尚未無孔不人,態度上也沒有什麼異常……這表示若有人真要瞞他,挺容易的。金璧皇朝宮中事管得不夠嚴,完全無法跟前朝舊帝天羅地網般的掌控相比。
也對,金璧皇朝就是個仿朝而已。這兩年他感覺得出這位陛下偏愛晉朝文化,其他一塊過來的野蠻人還怪腔怪調著,陛下就已人境隨俗地字正腔圓。可惜,金璧皇朝在許多典章制度上盡仿晉朝,卻只仿得有形而無神。這些蠻族以為仿久了就能成真,豈知在晉人眼裡,他們仿得拙劣又可笑。
舉例來說,新帝登基前無後,這或許跟他們的民族風俗有關。為了不讓自己行差踏錯白送條命,青年特地留意過了,新帝出身的部族雖被晉朝文化影響過,但不論男女,皆崇尚以暴制暴以及一夫一妻制,因為男女都夠勇猛,也就不再找其他床伴來滿足自己了:不圖鮮,只圖持久,就是他們根深柢固的觀念,這點他們從不介意讓人知道……由此可見蠻族夠野蠻,禮儀文化送到他們的面前,他們仍把遮羞布踩在大腳下,不肯拿來遮掩。
他還記得當自己看見這一段時,一臉呆,然後默默跳過這段風尚習俗:反正勇猛什麼的他一輩子也不會感受到,那……就跳過吧。
兩種完全不同的民族要融合,他認為是難上加難。何況金璧皇朝是蠻族所建,根本不正統,恐怕不必熬到融合,再過幾年他又要被迫殉主一次。
已經「背主忘義」過一次了,他不認為這位新帝會放過宮裡他們這些不夠忠誠的人:這一次他得為自己安排好後路,在他的有生之年絕不再殉主或被迫殉主,絕不。
總之,這位新帝登基時連一個女人都沒有,還是因為前朝歷代都是三宮六院,他才在登基後細細挑了幾個妃子,並且全都是璧族女人。
直到半年前納了個晉女。她是前朝公主,也是個寡婦:雖然他同情這位公主在前朝的際遇,但妃子曾是人家的老婆,他都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了……
他安安靜靜地進入皇書房,低目輕喊:「陛下。」
政事都是在上午處理的,下午是皇帝的閒暇時光:這位陛下最近熱中練字,是以常上這間小書房。
沒有反應。
他微微抬起眼。男人支著腮,合眼養神,腿上還攤著奏折。
累了?青年小心地移動到桌旁,算著時間。恐怕這位陛下才合眼,不宜喚醒。於是,他屏聲息氣地落跪在男人的面前,盤算著要如何以不驚動人的方式收拾已快墜地的奏折:不然真落了地,驚醒新帝,他也討不了好。
陛下還是睡著好,比較沒有威脅性。這位陛下太高大且虎背熊腰,站在他們這些流有晉朝血液的太監面前,真的十分具有壓迫感。
即使前朝舊帝再正統、再有天下之君的氣勢,在這個蠻族新帝面前,只怕也會氣弱吧。青年將心比心地想京城的審美觀一向偏陰柔、細緻,而這位非正統的陛下並不合此要求。他的五官深刻,可能長年在馬背上討生活,早早被風霜蝕了皮膚,面皮比他這個太監還糙些。蠻族人居然還說:這位陛下生得俊……
青年自幼深受京師審美觀影響,實在看不出這位陛下俊在哪裡。要說他看過最美的人,絕對就是前朝舊帝:舊帝面貌陰柔美麗,皮膚如同上等白瓷。皇帝就該他那樣,彷彿天之子降世。
照說,新帝偏愛晉朝的一切,怎麼會挑上他當身邊的服侍人呢?前朝活下來的太監,不論哪個都比他面紅齒白帶點柔弱美,而他就是相貌平凡,才會一直沒有近身過舊帝。
「明喜?」聲音略帶沙啞,顯然剛清醒。
青年被他挑中後,直接被換名明喜,之前的……大江東流,一去不返,也就不必再提了。
青年垂著眼,跪著往後移了些,規規矩矩地回著:「奴婢在。奴婢見陛下休息,不敢驚擾,可是幾位主子又打起來了……」
「又打了啊。」語氣含笑,未見憤怒,「這回在哪?幾個在戰?」
青年冷靜答道:「在御花園裡。除了唯主子外都……」都上場了。
「唯妃?」頓了一下,似在思索,「朕想起來了。是那個一碰就青了一片的公主。」
青年沒有回答。他一向守規矩,唯妃是不是一碰就青,怎麼暴力碰才會青,白天碰還晚上碰,這種超乎他理解能力的話題他從不主動接口,這才是保命之道。
「說起來,她還跟明喜有點像呢。」
「奴婢不敢。」青年額面抵著冰冷的地。
「不敢什麼?」那語氣還是含著笑,「又不是說你骨子裡像她,不過就是皮膚同樣偏白而已。好了,起來吧,帶朕去看看今天她們又出什麼絕招了。這幾個月,她們是不是太常斗架了點?」
青年仍然沒有回答。帝王愛看戲,帝王愛美人,帝王愛笑……看似很正常,其實處處都不正常:至少,前朝舊帝不會留意到一個太監膚白,也不會愛笑,通常他一笑就要人收屍。
椅上高大的男人站起來了,腿上的奏折因此落了地。
青年低著頭,伸出手要去收拾,才發現那不是奏折,而是一本紙與紙之間未裁剪的本子。隨即,他黑色的眼瞳猛地縮起,動作僵住。
男人沒有察覺。道:「朕好似有個模糊印象,上一回打架,唯妃也是旁觀,後來還差人來找你,是麼?」
「……好像是。」那聲音帶點驚帶點虛弱。
男人垂下視線,看著穿著玄色太監衣袍、有著纖細腰身的青年動也不動,接著,也瞥見落在地上的本子了。
他喔了一聲,微微俯下身,偏著頭打量青年的臉色。
青年臉上的表情一向是不多的,整個人看起來乾乾淨淨,十分清爽,但,此時此刻,他滿面是汗。
「明喜,抬起你的臉,別讓朕費勁看著。」他脾氣甚好地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