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當年餘夫人為求金陵城內早已隱退的前朝大儒鍾老爺,在雞鳴禪寺禮佛,早晚誦經九十九日,感動了禪寺方丈,方丈替余棠騏說了話,帶髮修行於方丈門下的鍾老爺這才答應為余棠騏授課,條件是不得對外宣稱他為自己門生,且也僅答應為余大公子講書一年。
未料一年過後,鍾老爺子主動對外說余棠騏將是他這輩子最後一個得意門生,更直言大明朝若能出第二位三元及第狀元郎,余棠騏為當世最有可能之人。
這話一傳開來,余夫人、余大公子立即成了金陵城裡數一數二的人物,特別是余夫人為子辛苦求得良師的過程,被一傳十、十傳百地傳開來,金陵城裡流傳出佳話一句——「為母當如余夫人」。
鍾老爺為余棠騏講了四年書,便說已授完畢生所學,他曾感歎有門生如此,今生無憾了。
而余大公子果然爭氣沒讓人失望,短短五年,一路從童試、鄉試、會試過關斬將,拿下解元、會元,如今就等殿試後拿下狀元。
今年開春,鍾老爺病倒的消息傳開,為鍾老爺診病的大夫說,鍾老爺如今是吊著一口氣,在等殿試結果,鍾老爺在病榻上念叨著,要看到大明朝第二位三元及第狀元郎才能瞑目。
莫說鍾老爺,就是金陵城裡其他人,也關注著余棠騏,余棠騏年紀輕輕才滿十七,至今仍未訂親,城裡喚得出名號的好人家,有未出閣閨女的,幾乎都等著放榜後找人說親。
黃老六放妥了杯盤,替余棠騏倒滿酒,說:「那好,余大公子您慢用,不打擾您了。」
余棠騏點點頭,一口飲盡滿杯酒,辛辣酒味在嘴裡散開,一路燒到喉嚨底,也燒了他的心……他究竟是從什麼時候,才明白五年前那個牽著他來到金陵的高儀仁,在他心裡有旁人無可取代的份量?
三年前,他染了一場風寒,彼時他剛考完鄉試,許是好陣子起早貪黑讀書練武過於勞累,以至鄉試一結束,他便染上風寒,高燒了兩個日夜。
高儀仁衣不解帶、不眠不休在床榻邊照顧他,餵藥、淨身全她親手來,他醒來,見她伏在床邊,烏黑髮絲傾落在錦被上,她眉頭緊蹙閉著眼,像是累極了。
那年他十四歲,高儀仁巴掌大的臉,白晰的膚,褪了些血色的唇,在他眼前忽然鮮亮起來,像一幅畫似地拓進他心上……他想起鄉試前幾日,碰見拜在俞二爺門下的幾名弟子,他們與他年紀相當,論輩分得喊他一聲師叔,他們邀他一同喝酒聽曲去,他原是不肯卻拗不過幾個人的盛情,還是被拉了去。
在金陵城裡能學文學武,多半是有些家底的,其中有幾個已有妻室或小妾,那群人拉著他進妓館喝酒聽曲,他們笑說,過幾日他要鄉試,帶他來見見世面、抒解壓力,他若想還可以開開葷。
妓館裡各樣香氣熏人,酒席間,琴歌交錯,笑語聲昂,他聞著各樣撲鼻香氣,卻想起高儀仁。女人們都愛 香,他記得杭州余府裡,爹的正妻小妾身上也是熏著各樣的香,茉莉、麝香、桃花……他喝著酒,聽著身旁妖媚的妓女低笑勸酒,吸進她身上膩人的香氣,卻益發想念高儀仁。
高儀仁不用香粉、衣服從不熏香,更不抹頭油,她喜潔,只要不是冬日,她天天洗沐,穿過一日的衣裳必定換洗,她那把黑緞般的長髮,更是隔兩三日便要洗晾一回。
她身上不用香,卻有股自然乾淨的芬芳,她長髮滑順柔軟,毫無擦過頭油的膩人濃香。
那日他喝了三杯酒,便毫不猶豫走人,他發現他受不了那些脂粉味,受不了女人身上造作的香,同時也發現他只愛高儀仁身上的香……發現當下,他既震驚又羞愧,一個人到酒樓裡叫了半斤白干喝光,酒意襲來,意識卻更清明……
在杭州余家大宅裡,他堂哥不滿十三歲就跟丫頭行過房事,他撞見過幾回,高儀仁帶他來金陵時,他約莫也是堂哥當年與丫頭行房事般的年紀,他隱約想通了,為何他堅決不當高儀仁是「娘」,在他心裡,高儀仁是另一種更加特別的存在。
高儀仁這些年為他付出的,他放在心上,一心想要變得更強,變成能為她撐起一片天的男人,高儀仁常笑 說,十二歲的他像八九歲的孩子,可她不知道,在他眼裡,初遇那年二十歲的她,更像個只有十四五歲大的姑娘,在他心裡,兩三歲之差,是可跨越的距離。
她將他過繼到名下,他展開新生活,短短兩年,他的個頭已經比高儀仁高大,長得越大,他越是痛恨自己是高儀仁名下的兒子,卻又十分明白,若不是掛著這不可跨越的名分,他不會是現在的余棠騏……
余棠騏一杯接一杯喝,越喝心越痛,越痛就越清醒,他可以讓全天下的人失望,卻沒法兒讓高儀仁失望,他喜歡看她笑,喜歡她因為他一點成就,便得意萬分地說「我兒子最有出息了」,雖然他對兒子兩個字恨得要死,仍是愛看她得意的神情。
染風寒高燒那回,他醒來,摸了摸高儀仁散在錦被上的發,那刻起,他徹底明白他這輩子栽定了,除了高儀仁,不會再有別的女人走進他心底,除了高儀仁,他誰也不要,偏偏高儀仁是這世上……他唯一要不起的女 人。
五年來的點點滴滴,在他心裡一幕幕走過,最後在他唇邊化成無聲一歎,罷了,只要能守在她身邊,讓她安逸地、歡快地、好好地活著,要不起也罷了。
余棠騏轉眼喝光了半斤白干,秦淮河畔一艘妝點華麗的畫舫搖曳而過,畫舫上幾名丫鬟,不怕羞地朝他這裡喊,「余大公子、余大公子!」她們揮著衣袖,香氣隨風散開來。
余棠騏不耐掃過一眼,見丫鬟後頭一位身姿窈窕的姑娘正拿著絹扇輕搖,羞怯微笑,他面無表情轉頭起身,下樓結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