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此,他怨恨!他是個強勢男人,從小最痛恨的一句話是——魚與熊掌不能兼得。
錯!不能兼得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不夠努力。
可是他忘記,愛情的對象是人,不是生意也不是金錢,而愛情這東西本身就難以被估計,會發生的意外太多,多到即便他是個成功的商人也無法準確掌握。
他失去那個女人,於是他找到更多的女人來遞補,他以為只要那份心焦心澀的痛苦感覺過去,他就會安全無虞。
他錯了,越多的女人在他身上留下痕跡,他就越是孤寂,女人的香水味再也刺激不了他的嗅覺,女人年輕華麗的臉龐再也無法勾動他的心悸,他累了,在波濤洶湧的愛情裡。
於是在團圓夜裡,他參與了梁家的中秋晚宴,在那個家聚中,他已經缺席了二十幾年。
他不認為自己會快樂,但意外地,他在那裡挖掘到快樂。
親人的熱情招呼,沒有他熟悉的爾虞我詐,說說笑笑的內容很無聊,但引出他發自真心的快樂。
他已經很久不做幼稚事了,但那個晚上他把柚子皮戴在頭頂上和小舅子們一起跳倫巴,那個晚上他吃掉好幾盤語屏親手烤的肉片,然後看見她眼底閃爍的晶瑩淚光。
他這般對她,她依舊拿他當丈夫看待,頓時,罪惡感滿懷。他輕輕覆住她的手背,無數的歉意在口中徘徊。
她明白的,未等他出口,她先說了,「沒關係,最辛苦的一段已經過去。」
這般輕易地,她原諒了自己。
他鬆口氣後才發現自己很緊張,緊張不被原諒,緊張想要回頭時卻發現身後是一片斷崖深谷,回頭路早就被他消磨殆盡……是語屏,為他鋪上一條康莊大道。
家人親戚,帶給他說不出口的滿足感,那個晚上,他遺忘孤單。
因為他的突然出現,岳父家裡必須騰出一個房間。過去幾年,妻子都是和侄女們擠在一張床上,因此他有點尷尬,本想開車回台北,但是從來沒有給過他好臉色的立楊竟然說要把他的房間讓出來,然後,他帶著媺華在院子裡用一個睡袋渡過一夜。
兒子的話很短,卻讓他心裡填進滿滿的幸福感,他形容不出這種感覺,第二天清晨兒子說今天我要和藍秘書請假一天時,他毫不猶豫地點了頭,並且補上兩個字——公假。
那天他載著妻子回台北,那是兩人第一次長談。
結婚二十幾年,他不曉得她痛恨做菜,不曉得在貴婦圈裡周旋會讓她頭痛一整晚,也不曉得曾經有個男人追求她追得很厲害,如果不是岳父堅持,她會嫁給對方,成為國中校長的妻子。
那個男人還留在麻豆老家,每次妻子回鄉他都會上門拜訪。
他問:「後悔嗎?嫁錯男人?」
她說:「後悔能夠把逝去的歲月追回嗎?」然後苦笑搖頭,繼續說道:「與其做那些沒有意義的想像,我寧願把力氣拿來對身邊的人好。」
他不知道自己還算不算她「身邊的人」,但她從來沒有對他不好過,回到台北,下車前他終於對她說出一句埋在心中多年的話對不起。
她回望他,很久,久到他的掌心微微沁出汗水,這次她沒有說沒關係,這次兩行淚水在她的笑容間滑進衣襟。
她點點頭,低聲說了一句,「欠你的,我終於還清。」
他心底頓時苦澀難當,她沒有欠過他,自始至終都是他對不起她。
「珊容的離開不是你的錯。早在我決定和你結婚時就該想清楚,我不可能同時擁有兩個女人、兩顆心、兩個家庭,是我過度貪心,害了她、傷了你。」
她搖搖頭,說:「誰都不知道命運要怎麼走,誰都不確定當下邁出的那步是對是錯,我只希望,以後……不要再苦再痛。」
「會的,我保證。」他對她承諾。
突然間,他想起語屏床頭那本書,書的第一頁有她的筆跡,她寫著「我感謝所有對我不好的人,是他們給我機會修行」。
他的壞,竟還得到她的感激,這樣一個妻子,他居然不懂得珍惜?
門板上傳來輕輕的敲門聲,Lily端著兩杯咖啡進來,是藍山。
今晚的保時捷沒有加速,她穿著Bottega Veneta紫色荷葉緊身小洋裝走到宋祺軍身邊,脫掉藕色牛皮編織高跟鞋在他身旁坐下,將一杯咖啡遞給他。
Lily的咖啡煮得沒有媺華好,但她是他見過最精明能幹的女人,如果她願意離開自己另創新業,肯定已經在商場頂起一片天。
Lily是他第三個對不起的女人。
他愛珊容,卻為了事業將她推開:他不愛語屏,卻為錢謀殺她一生幸福:而Lily愛他,無怨無悔為他犧牲二十年青春。
「做出決定了嗎?」他把咖啡放在地毯上,靜靜地看著熱氣繚繞。
「嗯。」她淡然回應,好像那個決定是「今天晚上吃泡麵還是燴飯」、「明天要不要請假出去玩」,沒有太大的重要性。
「Lily,你幾歲了?」他突如其來問上一句。
「四十三歲。」
從大學畢業來到他身邊,從他的辦公桌旁走到他的床上,她一直都明白他是個怎樣的男人,如果有一個排行榜調查誰是最懂宋祺軍的女人,她肯定高居榜首。
但很可惜,最瞭解他的並不是他最愛的,也不是他最想一輩子在一起的。
這是她的專屬悲哀,與他無關。
「年紀不小了,你應該找一個好男人結婚。」
明明就是拋棄,他卻有本事把話說得像是在替她著想,該怎麼評價他?偽君子、小人、奸商?她評價不出來,因為她還是聽得見他語氣裡的真誠。
「以前沒有想過,但現在,我會好好考慮。」她逼自己冷靜作答。事實上她不需要太多的逼迫,她已經用好幾個月的時間來預演今日的最後一章。
「家庭很重要,對每個人來說。」
宋祺軍口氣依然真摯得說服人心。只是,聽見他說這種話,她忍不住譏誚,她以為事業會是他這輩子的唯一重要,因此她挑選事業下手,成為他身邊不可或缺的女人,但二十年過去後,他竟恍然大悟發現家庭的重要性,這輩子,她大概沒碰過比這個更諷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