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日照蔚藍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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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2 頁

 

  這不是第一次公務繁忙的父親必須一個人先趕回日本,所以他們三人都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

  「小憶、時人,下次我們再三人一起來這裡泡湯吧,說好嘍。」臨上出租車前,這是父親對他們母子說的最後一句話。

  不過,這個約定再也無法實現。

  父親乘坐的出租車,在山路上遇上從後方而來,滿載大理石、煞車失靈的大貨車追撞,整台車掉入數百公尺深的溪谷。

  他和母親是在旅館的新聞上看到這則新聞的,那時還無法確定是否就是父親所乘坐的出租車,但母親仍帶著他衝到事發現場等待進一步的消息。

  他們一直等到太陽快要下山,等搜救人員找到躺在谷底變形的出租車時,司機與父親都已沒有生命跡象。

  他還記得自己看到父親蓋著白布躺在擔架上被直升機吊掛上來的樣子,當母親掀起白布看到父親滿是血的面容時,他覺得自己的世界從此崩解了。

  接下來的記憶都很片段。

  接獲消息的淺見家立刻派人到台灣處理父親的後事,日本的喪葬習俗必須將遺體在三日內火化,所有淺見家的長輩、他的爺爺奶奶、以及父親的弟弟妹妹們全都飛來台灣參加法事。

  所有人都很難接受正值三十七歲壯年、淺見家培養已久的頭號接班人就這麼意外地魂斷異鄉,將矛頭全指向他那個固執不願復合的母親,場面非常難看。

  「你這個女人,若不是因為你,我兒子不會死在台灣!」這是奶奶淒厲的哭喊。

  「你這個無恥的外國女人,貪圖我們淺見家的名利還不夠,現在連徹哥的命都被你奪走了!」父親的么妹指著母親邊哭邊罵。

  每個人的情緒都很激動,更加難聽的話也一一出口,被擋在法會會場外的母親幾乎哭昏過去。

  「時人,那個女人的任性害死了你的父親!」

  「時人,看到沒?外國人都是不可相信的。那個自私的女人從未為你父親著想過,才會導致這樣的下場!」

  「時人,別聽那個無恥女人說的話,你要做一個純正的日本人,明白嗎?」

  淺見家的長輩圍著他,對他說了數不清類似的話,日後也不斷對他耳提面命。

  當時的他只知道,他很傷心,摯愛的父親永遠不會再回來,而遲遲不答應父親求和的母親確實難辭其咎。

  父親的法事,按著日本習俗於第一晚通夜守靈,在第二日告別式後正式結束,他被叔叔與姑姑們嚴密保護著,沒再看母親一眼,便離開了台灣。

  父親的死讓所有關於台灣的回憶都變成苦的,年幼的他無法承受,於是決定全盤拋棄。

  他只要當一個地道的日本人就好,他不要再跟台灣扯上任何關係。

  他以為這樣就安全了。

  沒想到父親魂斷台灣的消息傳回福岡當地的上流社交圈,淺見家一直巧妙隱瞞母親的台灣籍身份也因此曝光,最後傳到他當時就讀的貴族學園初等部,各種欺負霸凌的行為跟言語就衝著他來。

  「聽說他父親被他母親給害死了。喂,淺見,你身上流有一半殺人犯的血耶。」

  「我媽媽說,淺見家的長孫是個混血雜種,根本不是他們說的什麼充滿歷史的高尚血統呢。啊,話說回來,淺見,你就是長孫嗎?」

  「笨男人跟蛇蠍女的孩子,真是低劣基因的組合啊。」

  他氣不過的時候,就跟同學大打出手,要不是爺爺數度跟學園理事長道歉又捐錢,他在那間學校早就念不下去。爺爺曾問他要不要轉學,但他討厭認輸,更討厭放任那些人嘲笑他最尊敬的父親,硬是撐著在那間貴族學園念到中等部卒業,跟同一群欺負嘲笑他的同學一直打架打到中等部卒業式那天。

  待他被看不下去的爺爺送去東京的私立名門高校唸書,他充滿瘀青與傷口的叛逆期才告結束。

  大概是把這輩子打架的份量都在那五年打完了,升上高中的他突然頓悟拳頭並不能解決什麼,既然不能改變自己身上的血統,就用實力讓嘲笑他的人閉嘴。

  他把之前拿來打架的精力集中在課業上,三年後順利考進競爭激烈的東京大學理科一類,從此走上社會精英的道路。

  一切都很好,直到爺爺強迫他在二十年後再度踏上台灣。

  就算再怎麼想避開,還是在意料之外的地方遇見了,他的母親。

  歲月對她相當仁慈,她並沒有改變太多,再加上看著他泫然欲泣的眼神,他很快就明白那是許久未見的「母親」,一個他不願想起的名詞。

  他以為他已經是個大人,能將自己的情緒處理得很好,即使來台灣他也能成熟面對。

  直到那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女孩,伸手觸碰了他刻意無視已久的舊傷,他才發現那個傷疤下是個大膿包,輕輕一碰就會破裂。

  他非常沒有風度地凶了她,將她獨自留在原地不知所措。

  「淺見先生,我願意接下這份工作,也相信我的學經歷能勝任您交付的任務。」第一次見面,她拚了命想要給他好印象,他則發現她有一雙清澈的眼睛。

  「只是拍幾張照片給您爺爺看,拍完就走,應該沒關係的。」第一次去花蓮,她看穿他的心思,伸手把他拉進吉野神社的遺址。

  「淺見先生跟爺爺的感情很好吧?所以爺爺才會將尋人的任務托付給你。」

  第二次去花蓮,她在停電的旅館,隔著一條走道,很認真地找話題跟他聊天。

  「風衣男,我餓了,你可以陪我去吃晚餐嗎?去你們公司附近的夜市。」趁他喝醉的時候,她帶著他去夜市大吃特吃,還很親暱地叫他奇怪的綽號。

  「吶,風衣男,其實你不是真的討厭台灣料理,對不對?」還不到一個月,這個眼神澄澈的女孩就把自己給看透了。不,你只是,抗拒著跟這片土地變得更親近吧?我猜得對嗎?」

  「我想到巴奈跟春香的心情,不知為何就覺得很想流淚,我平常沒有這麼愛哭的啦……」最後一次在邱爺爺家,她因為聽到的故事而哭得一塌糊塗,他才知道個性開朗的她其實一哭就像海水潰堤一樣停不下來,把他淹得手足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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