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日照蔚藍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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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5 頁

 

  就這樣,日野昭一將家中能變賣的東西處理完畢後,將錢分作兩份,一小份作為生活費,剩下的大部分則給了他孤身一人的戀人巴奈。

  「巴奈,用這筆錢,去台北唸書吧。」日野昭一將裝著錢的信封袋遞到巴奈面前。「等我可以回來的時候,我再去台北找你。」

  「昭一,我不想收。」巴奈的眼眶紅了,孩子氣地將雙手收在背後。「總覺得,如果我收下,你好像明天就會不見似的。」

  「傻瓜。」日野昭一溫柔地笑了,從懷中掏出手帕擦去戀人已悄悄從眼眶溢出的淚水。「我會待到引揚前最後一刻的,直到警察大人追在我屁股後跑完吉野村一圈為止。」

  面前的巴奈終於破涕為笑。「那你可得記住順路跑來南園村跟我道別,不然我一定不原諒你。」

  「那還用說。」日野昭一笑著拉過她的一隻手,將裝著錢的信封塞進她手心。

  「不過為了以防我太依依不捨忘記把錢交給你,還是請你現在就收下吧。」

  巴奈終於下定決心似地將手中的信封袋捏緊。「那麼,我也有東西要給你。」

  「真的嗎?是什麼?」

  日野昭一期待地笑了,見她從隨身的布包中取出兩個一模一樣、紋飾精美的紅色方形麻布袋。

  「這在我們族裡,是情人間互相交換的信物,叫做Aofo。」巴奈仔細整理其中一個袋子上的四色流蘇,讓所有流蘇都漂亮地往下垂。「母親知道我心儀的人是你後,一直不肯教我織法,所以我總覺得自己還沒完成,不好意思給你,但這樣拖下去也不是辦法。」

  「情人間的信物嗎……」日野昭一仔細看著上面的精美紋飾。「這麼說,這世上只有我才能收嘍。」

  巴奈雖有些害羞,仍是點了點頭。「因為你不會織這個,所以我做了兩個,我們一人一個。」

  巴奈將她手上其中一個袋子的背帶綁短,直直地掛上日野昭一的左肩。「要這樣背,表示你已經有情人了。」

  日野昭一拿過她手上的另一個袋子,照著她的做法將背帶綁短,再把袋子掛上她肩頭。「真是個好方法,這樣大家就知道你名花有主了。」

  巴奈與日野昭一相視而笑。

  「等你引揚後,我就背著我的袋子先一步去台北了,你可要快點跟來喔。」

  「當然。你可要保重好自己,乖乖地等我背著它去台北找你喔。」

  「嗯。」

  他們都心知離別的日子很快到來,只能故作堅強地珍惜每一個相聚的時刻。

  但是,離別依然來得令人措手不及。

  當巴奈聽說包含日野昭一在內的吉野村最後一批移民昨晚忽然接到引揚通知,今晨已集體進入花蓮港邊的倉庫等待登船時,她一路從當時工作的雜貨店跑到碼頭,卻只能遠遠地被擋在碼頭的柵欄外,看著自己的戀人正身在其中的那排木造倉庫,還有港邊即將帶走自己戀人的那艘大船。

  連聲「再見」都來不及說,離別就這樣沉默地開始了。

  她在碼頭外固執地守了三天,直到第三天早上,碼頭邊的倉庫終於打開,一批批准備上船的日本人走了出來。

  「昭一!日野昭一!一定要保重身體!我會在台北等你!」她奮力叫著,卻不知自己的聲音是否能傳達過去。

  「日野君!保重!」熟悉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巴奈轉頭一看,是略顯憔悴的邱勝彥。

  邱勝彥守住自己對青梅竹馬的承諾,平安地回到家鄉時,謝春香卻已無法履行嫁給他的承諾,因為在八月八日花蓮市區大空襲受重傷的緣故,在她堅強意志的支持之下,她撐到見到邱勝彥回來,一向傲氣的她向邱勝彥說了聲「對不起」後,沒幾天便撒手人寰。

  巴奈和邱勝彥悲傷的眼神相遇,同樣在這場戰爭中與心愛的人及好友生離死別,兩人也無心交談,只是拚命用自己的叫喊為即將離去的日野昭一送別。

  在跟著人群唱起「螢之光」為離去者送行時,壓抑情緒已久的巴奈終於忍不住淚水決堤。

  一直到所有人登船,大船的汽笛聲都聽不見了,她才死心離開港邊,然後立刻買了上台北的客運車票。

  她無法再獨自待在這個充滿悲傷回憶的花蓮港,所有她愛的人:母親、好友、戀人,都已不在這塊土地上。

  於是,她遵照與戀人的承諾去了台北,之後就再也沒有回過故鄉一次。

  她等了八年,在這期間努力學習新的國語,半工半讀念完師範學院,取得小學教師資格。

  但她和其它被海阻隔的人們一樣,在當時政府保密防諜的戒嚴令下,連與海外取得聯絡一事都無法做到,最後只好死心,嫁給了從她上台北以來便對她諸多照顧的青年軍人,從此絕口不提自己在花蓮港名叫「巴奈」的那段過去。

  愛著昭一的那個「巴奈」永遠存在,但從今而後她只能以「潘乃瑩」的身份活下去,才能不愧對與自己共築家庭的那個人。

  「昭一先生還記得尋找我的承諾,我很感謝。」向在場的眾人交代完當年與日野昭一分別前後的經過,既是巴奈也是潘乃瑩的紀家奶奶在紙上寫下自己的謝意。「雖然造化弄人,最終我們無法聚首,但我努力地活下來了,還有了一群優秀的兒孫,知道他也是一樣,我真的非常高興。」

  一旁擔任翻譯兼提問者的紀海藍早就哭得淅瀝嘩啦,耿霽輕摟住表妹的肩膀安慰她。

  「小藍,別哭啦,他們兩人雖然不能在一起,但能平安活到這麼大歲數,已經是難得的福氣。而且如果他們在一起了,今天現場除了奶奶跟大舅媽之外的人都不可能出生嘍。」

  「我知道啦……」紀海藍明白表哥是想逗自己開心,深呼吸止住淚,又擤了好幾次鼻涕才擺脫濃濃鼻音。

  是啊,如果時代不曾如此作弄人,現在不會有自己,也不會有端坐在茶几對面另一張沙發上的淺見時人。在場所有人,早在他們還不知道的時候,就已深受那段離得已有一段距離的歷史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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