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沒用?」李寶婷說:「讓她知道我們沒錢讓她揮霍,叫她斷了那個念頭,去找個工作。都那麼大的人了,還要這個家養她!而且,我聽阿枝姨說,她常常跟人頂嘴,沒大沒小,真要讓她念了大學,我看她更會瞧不起人,嫌棄我們。千萬不要讓她念,白白浪費錢而已!」
媽含糊的咕噥一聲。說:「我們家沒那個錢啦。」
「你們要是不聽我的,硬要寵她,我可先說明,到時來找我,我可沒那個用錢。」
「也許考不上也說不定,只是先讓她考考看。」爸囁嚅著。
媽忽然說:「阿雄呢?他好一陣子沒打電話回來了。」
李寶婷立刻接說:「你別想打阿雄的主意。人家阿雄都娶老婆生小孩了,有自己的家要養,哪有錢供阿滿花。」
「我又沒有說要找他要錢。」媽有些生氣。
李寶婷被媽搶白一句,咕噥幾聲,說:「反正這沒有我的事,我不管。你們如果不聽我的話,硬是要寵阿滿,捨不得她去工作,到時可別怪我沒警告你們。好了,我要走了,我還得回去煮飯。」
我聽見開門關門的聲響,「砰」地一聲,天塌了似,強烈撞擊我的心臟。我又在房間坐了一會,才走出去。
媽看到我,皺眉說:「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中午。」我說。
她沒再說什麼。我看看爸,他也沒說什麼。
晚飯的時候,爸忽然問說:「什麼時候考試?」
「還有兩個禮拜。」我回答。
他點點頭,同樣沒再說話,低頭喝他的鴉片劑。
媽吃著飯,也不看我,說:「四年要花多少錢!?你就算考上了,我們家也沒那個錢讓你唸書。你爸三不五時沒工作,阿順又不可靠,我看你也別考了。」她絕口不提李寶婷和李正雄。
我沉默一會,然後說:「可是,報名費都繳了。」
「隨便你!」媽打斷我的話。「你要考就去考,但沒錢就是沒錢!」
她打開電視,黃金檔連續劇演得正熱烈。
我一口一口吃著飯,忽然想起不知在哪曾看過或聽過的一些話——我們以為繁衍是天經地義的事,其實以生物學的角度來看,不過是受了基因的控制。所有的胎兒也不過是寄生在母體的客體,吸取宿主的營養藉以得生存。
不管什麼事,抽掉了感情的因素,就變得醜陋;所謂的事實,也通常讓人覺得不是那麼愉快。這時我才有點明白,不管是自欺或欺人,為什麼絕大多數的人都那麼愛說謊。
它使我們的生活容易一些,使我們的人生美麗一點。
第十章
志不立,天下無可成之事。王陽明這麼說。
不用他說我也知道。但就算立了志,事情也不一定可成。聰明的我,很容易就可以看穿這種現實的弔詭。
靠著陸邦慕給我的筆記和浪平簡直形同強迫的輔導,我的英文考了四十八分,數學拿了六十三分,僥倖地擠進北部一間國立大學。
但是……中文系?能於什麼?不都天天講了,還要花四年的時間去讀它嗎?爸媽很疑惑,我自己也很疑惑。
「念那個能幹什麼!還不如趁早去找個工作。」媽眉頭深鎖,並不怎麼感到高興。
爸說:「這個每天都在講的東西,還要花四年去念啊?怎麼會這樣?」
我不知該怎麼解釋。爸媽沉默一會,然後爸開口說:「如果沒考上也就算了,但既然都考上了……」他沒再繼續說下去,只是低下頭去。
媽好半天沒說話,自顧忙她的事。隔許久才說:「打個電話給寶婷吧。」
爸默默低著頭,我也低著頭,說不出的難堪。
李寶婷的聲音很大,我坐在桌子另一頭都可以聽到她喊說:「我怎麼會有錢!」
媽默不作聲地掛掉電話。我看她又撥了一個電話,那頭久久沒人接,她不得不放棄。
「阿雄好像不在家的樣子。」媽說。
她和爸相對坐著。兩個人眉額間的皺紋一式的深。爸低聲跟媽說了句什麼,我沒聽清楚。然後他說:「我看我還是去找阿坤吧。」阿坤是村子裡專門放款借人周轉的債主,雖然不致太黑心,但利息也很可觀。
媽沒說話。爸看看她,便起身出門。
媽叫了我一聲。「阿滿,過來。」要我跟她去房間。
我站在門邊,媽坐在床邊,從床櫃下摸索出一包破舊的小布袋,深深歎口氣說:「就剩這些了。好不容易攢下的一些錢就都被那個何仔拐跑,就剩下這些——」媽小心地打開布袋,又一層布包著。她小心地打開,裡頭幾隻金戒指和項煉。
「把這些賣了,加上跟阿坤借的,湊一湊大概夠付第一期的拉雜費用。」她停一下,眉頭緊皺。「要是叫你別去念,你一定不肯,但家裡就只有這些錢,以後你要自己想辦法——」我咬著唇,喉頭澀澀的。
就這樣,高利貸借了,金子賣了,湊出我第一學期的費用,開始了我人生的另一種流浪。
***
那四年簡直是惡夢一場,彷彿老是在打工籌錢;也似電影過場的一個橋段,片段的鏡頭加上配樂,只是一種交代。
畢業後,因為成績不太好,我連想留校當助教部沒那個資格。我先在一家出版社當編輯,然後到一家雜誌社擔任採訪記者,也當過代課老師。每個工作我都做不長,老是在換工作,也不停的搬家。賺來的錢除了撥一點給爸媽,全都叫房租和通貨膨脹給吃了,簡直一貧如洗。
浪平當完兵後在一所私立女中教英文。他跟我一樣——從大學開始不停的打工,他兼了很多份家教,鐘點費都相當高,賺的錢除了拿回家,還救濟我。如果沒有他的幫忙,我根本捱不過來。但他的成績一直相當好,還拿了書卷獎。
不過,他並不喜歡教書,之所以選擇這個工作是因為薪水高、穩定,課餘還可兼補習工作,另有一份可觀的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