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他使了個眼色,讓公孫燕先領著她在臨窗的錦榻坐下,等候多時的樂倌也同時在廳門大開的迴廊底下就定位,連一些等著喝喜酒的官員都在外頭觀禮,一雙雙眼直盯著裡頭的動靜。
緊張的深吸口氣,李弼握緊折扇的手背青筋暴露,感覺跳支舞比要他上陣殺敵還要為難,但既是她開口要求,他就沒有做不到的。
舒雪尹支手乇腮,偷掀開紅蓋頭一角偷看他的身影。
曲音就在他刷開烏柄扇的瞬間落下,銅鼓沉響劃開寧靜,罄、缶清脆揚開吉祥,琴瑟築簫秀潤展延喜慶。他揚扇輕移,動作看似僵硬,但深情細鏤,他輕閉黑眸,隨樂揚舞,身形如絮,唇角微勾,扇掩半面,眸帶挑誘,眉目如畫,其色風流。
廳外響起陣陣抽氣聲,眾人從不知向來戲謔的鳳凌王一旦勾笑,竟是個如此瀟灑倜儻的美男子。
舒雪尹掩嘴輕笑,不放過他每個動作,眼瞔捨不得移開半分,儘管倦極累極,還是不想閉上眼。
「吾在她眉間落下血痕,要散她的魂破她的魄!」上官羿的聲音在遠處觀天台上遠揚到大氣之中,無人發覺。
舒雪尹不自不覺地閉上了眼,外頭鳥雲漸漸遮日,整個天色黑沉如夜。
李弼舞姿漸狂,凌空回舞,攢袍在手,身移步留,一個旋身,單膝跪在她面前,遞出折扇。
聲音乍止,數一雙眼都盯著新嫁娘的反應。
「以吾之血、氣、神、天賦,換汝三魂七魄,速速領令而去!」
單膝跪下的李弼突地暈了下,他驀地抬眼,心頭恍若遭到什麼重壓。
心莫名騷動著,失速跳顫得他幾乎無法控制,渾身暴起麻栗,像是一種弔詭的毒,沿著血液燒燙。
他晃了下,大手按在胸口上,一口氣呼吸不上來。
而眼前已將紅帕半掀的女人還笑著,卻沒有接過他的折扇。
不安如雷,在他血液裡沉發出轟嗚。
「夫人?」公孫燕在旁低喚,舒雪尹卻依舊沒有回應。
廳外開始響起低問聲,不斷猜想新嫁娘為何不願接扇,更有人議論紛紛,明明方纔還日正當中,熱到冒汗,現在天色卻有若入夜,氣溫驟降。
李弼充耳不聞,直瞅著眼前人,等她接過他手中的扇子。
忽地,有人驚喊,「雪……下雪了!」
「怎會下起五月雪?!」
外頭立時騷動起來,眾人皆抬眼看著古怪的天象,那斑駁的雪像是被風割碎的雲,綿密淒離地從天而降。
李劭驀地站起身看向窗外,再看恍若未聞的李弼。
他握著折扇的手,青筋綻露。
春霧、夏雪、秋霾、冬霆……歷代皇帝駕崩之兆……
不可能的,不可能,一切都如此美好,老天不會待他如此刻薄,不會給他好夢一場,再狠狠殺個粉碎……
黑暗鋪天蓋地而來,李弼渾身發冷,努力自持卻依舊打顫,一股深沉的寒意從他體內沿著血脈冰凍著他。
不可能、不可能……
深吸口氣,他點地起身,回舞後再次掀起袍單膝跪到她面前,單手遞出扇。
他說過,他會等的。
等她愛他,結果她愛了,所以這回等她收扇,她會收的,她不收,他就不起,就等到她收為止!
「夫人?」公孫燕抖著手輕推了舒雪尹一把。
半蓋在粉顏上的紅蓋頭,流蘇顫動了下,扯動整個精繡紅綢往下滑落,露出那張看似沉寐,卻早無生息的嬌美小臉。
公孫燕嚇得瞪大眼,黎少秦也震愣得說不出話,半晌才期期艾艾的抖聲開口。
「王爺、王爺,夫人她──」
「住口!」李弼低喝,遞出的扇依舊未收回。
雪花堆棧聲沙沙似雨,屯在他的心頭,冷進他的魂裡,他身形未動,好半晌才啞聲問:「我說……如果,你不怕我的天賦,不怕與我走向孤老的命運,可以完全接納這樣子的我……我就會用生命守護你一輩子……雪尹,你……後悔了嗎?」
第18章(1)
「……你後悔了?後悔愛上這樣的我?」
愛上她,他的心被不安縛緊,他時時戒備,刻刻守護,全神貫注,不敢輕忽一絲一毫,但終究……還是敵不過無形的詛咒?
「鳳凌王。」主位上的李劭沉痛地走到他身旁。
「出去。」
「鳳凌王,是朕──」
「出去︰全給本王出去!誰敢踏進廳內,本王就殺了誰!」他猛地咆哮,猩紅的眸透著冷絕的殺意。
李劭見狀,立即要廳內所有人都離開。
舒雪尹就偎在臨窗錦榻的扶手上,支手托著額,鳳冠上的琉璃玉定在她眉間不動,她的神色祥和,菱角分明的嫩唇還微微上揚。
然而,儘管粉雕玉琢,依舊掩飾不了她臉上沉濃的死氣,誰都看得出她沒有呼息了。
上官一族,注定一生孤老。
癱跪在榻前,李弼雙眼刺熱,拿著折扇的手有如千斤重,再也舉不起來,心臟像是像人掐著,卻再也感覺不到疼痛。
他近乎貪婪地注視穿著喜服微笑的舒雪尹好半晌,才用力地閉上眼。
再睜眼,他眼中已無焦距,臉上卻帶著飄忽的笑容。「雪尹,若你不喜歡八德舞,那我舞一段劍舞給你瞧瞧,好不?」他問得溫柔,笑得低啞,把折扇一丟,走到廳堂,取下掛在牆上的長劍。「劍舞是出征的戰舞,你肯定沒聽過也沒見過,就讓我為你舞上一曲吧。」
他隨手舞弄,順劈挑勾,甩著劍柄流蘇圈成一個圓,旋身如虹,劍影在窗門,頂板破飛,射穿一個個小孔,銀雪挾輝紛落。
「奏樂。」他喃著,在雪中飛舞,劍勢凌厲,像要上陣殺敵,半點情意皆無。「奏征伐之樂!」
李劭聞言,大感不安,可也只能示意樂倌趕緊奏樂,黎少秦和公孫燕則站在窗外偷覷著廳內動靜。
劍舞之樂自然比不上八德舞文雅,出征前的舞凌厲且具濃重殺氣,李弼眸沉抿笑,神色寒鷙得有若要征戰殺敵,廳內燭火皆被其劍氣掃滅,只剩窗外射進的微弱雪光映得他金冠熠亮,朱紅綾袍閃爍……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