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寫情詩,藝術家為情人作畫,音樂家則譜情曲,獻給他們的情人。愛情成為他們創作的泉源動力,激發他們的潛能。」他伸手撫摸我的臉,撥開垂擋的髮絲。「遇見了你,我的確又有了創作的慾望熱情。我真正想為你作一首曲子,只屬於你的。可是,我沒打算公開發表,也不想重回演奏生涯,你能諒解嗎?」
「我可以問為什麼嗎?」多少人追求夢想的就是這個。如今我會在柏林,為的也是這個。
「累了。成了名又要成為舒馬茲家應酬的工具。」舒馬茲楊揉了揉太陽穴,靠著床背。「像現在這樣的生活平靜輕鬆多了。」
「我很想認同你的話,可是你其實並不喜歡你在做的事。別自欺欺人,看你收的學生就能明白。」
「理兒……」被我說中,舒馬茲楊口氣承認:「沒錯,我是不喜歡。但我更不想重回演奏家的生涯,我不想再上舞台,連指揮也不想。」
「那麼,你就只剩下作曲了。」
「你真的希望我那麼做?」舒馬茲楊問得遲疑。大概他自己也在猶豫。
「沒有。老實說,我喜歡你演奏時的那神采,亮得教人睜不開眼睛。我曾經看過你的演奏會實況錄影,看得非常嫉妒而且自憐,不甘願的承認我永遠也無法達到你的成就。那是一種很受傷的感覺,必須承認自己是那樣的庸碌。」
「你是希望我重回舞台?」舒馬茲楊的臉黯下來。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覺得有必要解釋。「我只是說我喜歡你彈琴時的丰采。你自己的曲子,在由你自己詮釋時,特別有股激盪,我喜歡那樣的感覺,如此而已。」
「那麼,如果我堅決不願重回舞台,你會不會失望?」
「不想回舞台那就不要回舞台。」舒馬茲夫人要是知道我這樣鼓動舒馬茲楊,大概會恨不得將我分屍。
「你這樣說,我好像更有勇氣了。」舒馬茲楊像是鬆了一口氣。
「你自己心裡早早有了決定,別拖我下水。」
雖然覺得可惜,但那是舒馬茲楊的決定,我也只能支持他的決定。不過,打死都不能讓他知道我這想法。
舒馬茲楊略微動一下,稍傾著頭,說:「我想了很久,不再重回舞台公開演奏,或許可以接受錄音演奏,一邊創作樂曲。你說這樣好嗎?」
「為什麼要問我?」
「我想知道你的看法。」
虛榮的我,有種受重視、被放在心上的甜蜜感。
「不管你怎麼決定,我一定站在你這邊。」所以就心甘情願了。
「你說的沒錯,我是不喜歡現在做的事。所以我想了又想,既然我又有了創作的慾望,那麼不妨接受錄音演奏邀請,可以躲遠一點隱居起來。」
我不禁莞爾。「真要出了唱片,你能躲到哪裡去?而且,你已經被後浪推開,被浪花淘去了的人物,誰還找你錄音啊?」說到後頭,我聲音已止不住笑。
「說的也是,我已經江郎才盡,沒有人會找我。」舒馬茲楊也索性開起玩笑。
我們對望著笑,所有的煩惱好像都沒了。望著望著,他靠過來我偎過去,手臂纏上他的脖子,他雙手攏住了我的腰,順勢一斜,倒在地毯上。
身體跟身體就那麼相疊。他的重量壓在我的重量之上。
「今天我不回去了。」他說著,親了我一下,又一下,再一下,密密且麻麻。
我雙臂緊勾著他的脖子,這樣被我纏著,他即使想回去也走不了。
「你想回去也走不掉。」我在他耳邊輕聲說。
他低笑出來,舔著我的耳朵。
暖氣變得太強,一切彷彿都融化掉。
第十一章
真的,說舒馬茲楊過氣了,那實在太小看他。所以,儘管他心中是那樣的打算,事情總沒有那麼美好簡單。
錄音演奏不僅是躲在幕後奏奏彈彈就可以。不管他願不願意,都以一種形式,暴露現身在公眾之前。他當年初成名時,錄製的唱片對他的名聲絕對有宣傳與推波助瀾的加乘效應,甚且以極快的速度,用一種無形的方式,將他推介到大眾之前。
如此,與他重新上舞台著實沒什麼差異。
還有,還要應付樂評家的批評,那更加令他煩厭。
舒馬茲楊不是天生親切友善友愛世人的人,我領教過。重新出發,樂評家不會輕易將他放過。
所以,他遲遲不想行動。
我想他根本不願意。
「你覺得失望嗎?」他問我。我們在餐廳吃飯,四周全是音樂學院的學生和工作人員。
舒馬茲楊不只與我,也和別人這樣一起吃過飯。所以,越是公開,越是平常,我們和其他在餐廳裡吃飯的人沒什麼不一樣。
「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我沒回答,反問。老實說,私心裡,我的確是覺得他「人在福中不知福」。他佔盡一切有利的條件,卻對之嗤之以鼻。就好像出身富貴的富家少爺,不屑自己的家世,口口聲聲要和平凡人一樣。
「你問。」舒馬茲楊只是喝著咖啡,似乎沒胃口。
「你曾經無數次在舞台上,在無數觀眾面前展現了音樂的神奇,使人感動,明瞭音樂可以達到忘我的極致。我相信只要有過那種經驗,一定很難忘懷。你難道一點都不懷念留戀那種在舞台上與自己的音樂結合為一體,激越、昂揚、熱情的感覺,和樂迷感動熱情的歡呼和掌聲嗎?」
舒馬茲楊表情變沉肅,一口一口喝著咖啡。
「我的確是想過。」咖啡喝到盡,舒馬茲楊終於承認。
「那麼你為什麼不願意……復出?」他說他是累了,這時他的表情如此陰暗,我突然發現似乎觸到了不該觸的什麼。
「我拿什麼復出?」神態更陰晦。「理兒,我也不願承認的,可是,事實是,我已經不再是以前的『舒馬茲楊』了。」
啊!這句話像雷擊,我震慄一下。
「你為什麼這麼說?我才聽了你的演奏,你把我父親的曲子詮釋得那麼好!」我不相信他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