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有很多有趣的、開心的、傷心的回憶,你有擔心的事、有渴望的事,可是我……我什麼都沒有。」
看著他的背影,聽著他的話語,唐海泱有一種脆弱、傷感的感覺,眼前這個男人並不是她印象中那個神氣驕傲、不可一世的可惡男人,他只是一個渴望家人、渴望被關愛、渴望回憶的平凡人。
一個本來如此驕傲的男人變成這樣的弱者,她發現自己的心,正狠狠的被什麼東西咬住了,眼底忍不住起了薄霧。
歎了口氣,他繼續說:「我的記憶由我在醫院睜開眼的那一刻開始,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一個沒有記憶的人是這麼的寂寞,這樣的孤單,那感覺就像是被關進了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空間,除了自己外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
「明天我就要跟著你的阿海醫生到小海港討生活了,對未來一片茫然的我,好像也別無選擇,可說真的,我會怕!倒不是怕那女人會賣了我或對我不利!」
想了一下,他補充道:「好吧,我承認啦,也許是受了你們影響,我發現那女人只是和我不對盤,好像……好像也沒那麼差勁,只是就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對我特別凶。」
「不過……人生真的很有趣,對不?明明是最不對盤的兩個人,最後對我伸出援手的卻是她……我其實是有一點……一點點感謝她的啦。」
唐海泱收起對他的同情,朝他扮了個鬼臉。她也不想對他凶啊,誰叫他的「原罪」太大條了。
「對了,阿旺伯,你之前不是一直逼問我,要我回答『阿海醫生是不是很漂亮』,我一直不回答你嗎?那是因為我只能回答和你一樣的答案,否則你會不高興、鬧脾氣,可是我也不想違背心意,所以索性就什麼都不說了。」
他像是為自己辯解般的說:「你知道的,當你討厭一個人的時候,無論她長什麼模樣,像西施或東施,你怎麼看她就覺得怎麼丑!」
「本來……本來這些話我也不打算說的,可是,我就要出院了,以後想說大概也沒機會,這樣我好像欠了你什麼似的,反正你睡著了……」
「其實,那女人看久了好像也沒這麼討厭。」
想像當他這樣說時,阿旺伯一定有聽沒有懂的繼續追問:「啊,那到底是美還是不美啦?」
「好啦、好啦,男子漢大丈夫的,這樣遮遮掩掩的實在很不像我。」他豁出去的道:「那女人長得還……還可以啦,算得上美女。咳,反正你以後不要再問我這麼無聊的問題了。真是的,我幹麼忽然覺得不好意思……」
「還有,阿旺伯,雖然還沒有分開,可是我好像慢慢懂了想念的心情了……」
唐海泱聽著他這有些傻氣的話,不知道為什麼,像有把大錘子重重的、狠狠的敲在心上,痛得她的眼又泛紅了。
她轉過身,沒聽完他要對阿旺伯說的話,悄悄的離開。她本來也只是按照往常習慣過來看看他,並沒有什麼要緊的事。
但,她什麼會心痛?把可惡的吃白飯的留下來,她沒有後悔過,她為什麼要心痛、覺得有一些些愧疚?
「小漁港沒了,魚市也會收起來。唉,我和阿明都快五十了,還有四個孩子要養,核電廠一建,我們怎麼活?」
「當了一輩子的漁夫,除了補魚,我也不知道能做什麼?」
「那個揚旭很天士哥喔!每戶補助二十萬,一家八口人二十萬能用多久?」
她亂紛紛的想起另一道狂妄的聲音——
「一個漁港的存在標準是什麼?能讓數百名村民得以活下去?如果只是這樣,存在的理由薄弱,也不符合適者生存的法則!」
「一個漁港如果就那麼一點人需要它,以投資獲利來說,它的獲利是負數!一個獲利負數的漁港就我看來,沒有存在的必要!
富足漁港在年年評鑒中都是倒數第一,那就表示它該淘汰了。」
她快步回到值班室,坐回位子上,她雙手在胸前交握成祈禱狀,像是祈求上蒼讓她多些智慧……
第3章(1)
一個多月後——
凌晨兩點半,又是假日的開始,大部分的人睡得正酣甜,可漁市裡卻已燈火通明,人來人往的熙熙攘攘,漁販們精神抖擻的拉開嗓門叫賣。
「活的『軟絲仔』,一隻比網球拍還大,再加兩隻小管,這樣賣你五百塊!你買了老闆給你感恩,你不買我同樣給你祝福。祝福你沒買到不會槌心肝!」
「老闆,你的網球拍比別人小喔?」
「啊我又沒跟你說是標準的,是兒童的啦!」
「來喲、來喲,烏魚兩隻一百塊!也有烏魚子,純正野生的!」
「野生的?烏魚告訴你的喔?」
「三八啊!烏魚如果會告訴我,我就叫牠告訴你就好了,一句話一千塊,我不用賣魚,牠也不用賣命了!啊,少年欽,你要買的話我算你便宜一些啦,現在是烏魚尾了,再來要吃就要等明年冬了……」
魚市裡叫賣聲不絕於耳,一個穿著連身雨衣、雨鞋,手戴塑料手套的男人,用板車推著冰塊,穿梭在魚市濕灑灑的走道上,三不五時停下腳步為小販們補冰塊。男人身材高躺,皮膚黝黑,笑容樸實,「林福伯,早啊!」
「啊,那個……暴發戶,幫我補點冰,要碎冰。」
「好。」他停下腳步,搬下一大塊冰,當場鑿起冰來。
看他拿著鑽子鑿冰越有模有樣,一開始那種會把自己的手當冰鑿,弄得血濺當場的模樣早不復見。
林福伯笑問:「對這裡的生活習慣了嗎?」暴發戶來漁村也一個多月嘍,這年輕人像是個謎團似的,叫這什麼怪名字,神神秘秘的,問他背景也一問三不知,大家都在猜,他搞不好是偷渡客。
只是漁村裡的人都忠厚啦,見這個年輕人肯努力、能吃苦,而且又好相處,也就不去深究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