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我從不曾向她要求過任何事和任何東西,我總是抿壓那林林總總所有不該的想望:只有這件事,我求了又求,堅持了又堅持.從地球到月球那麼遙遠的距離,上天又離我那麼遠,這從此我只怕差得更遠了,一輩子哀哀哭泣歎息.
雖然說,大學並不是一切;當會計,有個一技之長,也能走個充實的人生.但那不是我要的人生.我也沒有在比較,因為兩種人生各有各的路途遭遇和燦爛;我只是管我的心答應情願的那個方向,那個讓我願意傾付一切而不悔的那方天空.
「唉!你呀……」媽看看我,無可奈何的一聲長長歎息,不再說甚麼.搖著頭蹣跚地走進房間裡.
望著她困頓蹣跚的背影,想著她這些年的辛苦可憐,不由得一陣心酸,為自己的自私殘忍感到切切的羞慚和罪惡起來.
媽為我犧牲了那麼多;因為我,拖著她人生無盡的苦難.我應該聽她的話,放棄聯考到工廠去,分擔家計,安適一個穩定的人生,不該再帶給她多餘的壓力與負累;我應該好好報答她的,卻為著一個虛妄模糊的景象,如此輕恩背義.
我為自己的忘恩負義難痛著,也為媽哀愁的容顏難痛著.仰頭的天,黑壓壓的,欺迫著我的無依.
雨嘩嘩地,哭著我們這可憐又可哀的人生和這可鄙的青春.
***
總有下不完的雨,替著那些哭不出哀愁的人默默掉著悲哀.那是上天還裝的多情,慣於命運乖舛的心沉默不語的淚.
如何讓我淌流思念到一方在我最孤寂的夜裡由此在佛前求了七世總該嗯總該有個地方讓我淌著日日夜夜的思念我閤上詩集,用它來遮雨.夢中那個伊甸,恆永不會存在.
車站旁的商店,廊前一排躲雨的人群.我跑進廊下,仰頭望望天,拍掉身上的雨點.
久遠以前,我彷彿也曾在這樣的天氣,這樣的黃昏裡,這樣的跑到廊下避雨.可是是多久以前?日子遠得我記不清.
我一手拿著升大學聯考總複習題庫,一手是濕了半邊的那本詩集.再過兩個星期,這一切就要結束了;而現在,不是讀詩的時候.
雨下得怎麼也不停.週末的人潮,四處彙集躲雨的騎樓顯得無比的擠擁.總有人群來來往往,衣袖擦肩;我往廊外再站出一些,避開左右的不經意.我的「生物距離」,比別人,還是來得大些.
我依然,習慣和人隔著距離.
我仰頭對天,傾聽雨的節奏.在嘈雜的人聲和滴答的雨唱交鳴下,赫然和進一曲哀涼的旋律,幽幽地淡淡流洩著,如同久違以前那蒼涼的哀訴,刻刻深深的悲傷無奈.
轉身看看音樂的來處,才發現,身後是一家音樂城.
我躲到另一頭,想避開那幽幽襲來的哀怨情感,卻不管避到哪個角落,黑人女歌手蒼涼的歌聲,依便飄飄蕩蕩地涼入我心田……些許偷來的時光,是我們所僅有能共享的片刻你擁有屬於你自己的家庭,是他們的倚賴雖然我試著抗拒,不願成為你心上最末微的那個人可是沒有人願意取代我的悲苦所以我把所有的愛留給你……一個人孤單寂寞地生活共不容易朋友們勸我尋找一個屬於自己的男人但每次我試著去尋找,便忍受不住而悲修傷哭泣我寧願獨自咀嚼哀愁寂寞所以我把所有的愛留給你……少年聽雨,聽得這曲旋律,我只感到它的哀怨,好像有誰在哀哀在說訴她的無奈傷悲.但卻不懂,不懂為什麼──江邊潮遠,初漾我心弦的那個人說我還太小,這首曲子對我來說太蒼涼……如今聽雨,聽得這曲旋律,曲調之外,黑人女歌手那腔濃厚哀怨的英語一字一字唱訴出的無奈,化成文字涼入我心田;我已懂得她的悲泣是為什麼.這一曲旋律,無寧說是情婦哀怨無奈的心田.
明知對方的愛有殘缺,卻還是那樣不禁地愛;明知該離開,卻還是那樣地無奈;明知愛情的最後,不會有結果,卻還是那樣不計一切地付出所有的愛,情願忍受所有的孤獨寂寞,為他保留一顆心,保留最初所有的愛這曲旋律,如今聽得這樣明白,卻痛得教我糾心.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啊──我跑進雨中,仰頭無聲的喊著.大雨嘩嘩,一直將我淹沒,回答我為什麼啊?
「沉─若-水-」一個我不該在這裡聽到的聲音,不該在此時出現的人影,將我拉回了廊下.
我還在恍惚中,茫茫地看著對方,隨即化為驚訝.
「連……明彥?」那一剎,我以為我看錯.
這些日子,我偶爾跟明娟見面,每次會面皆匆匆.卻沒再見過連明彥.
他爸媽按照計劃將他送到德國,一去經年;卻不曉得他是甚麼時候回來的.
「你不是在德國嗎?怎麼……」這般的重逢太偶然,不像是真的,讓人太訝異.
「有甚麼好驚訝?難道出國了就不能再回來了嗎?」連明彥氣焰依盛,如昔地逼人.
他長得更高更挺,風采更勝從前,唯獨那一身的傲氣,仍像他少年.他的才華有目共睹,到德國的第二年,便奪得了國際大賽的冠軍,轟動了國際樂壇,柏林交響樂團破例邀請他參加演出;那個時候,他尚未滿十七歲.
「你甚麼時候回來的?」我問道.剛衝出雨中,淋了一身濕,這時開始感覺到涼意.
「上個星期.」他打量我一身的潮濕,說:「你全身都淋濕了,這樣下去會著涼.跟我來──」說著拉住我的手,帶我走進一家酒吧.
迎面撲來的冷氣更加冰寒我身上的潮濕,不禁起了一身疙瘩,猛不防打了聲噴嚏.
他低聲跟吧檯內的酒保咕噥幾句,隨即拿了一條乾毛巾罩在我頭上,說:「趕緊把身體擦乾,免得感冒.」然後轉頭對酒保說:「給她一杯『曼哈頓』,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