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彥!」偏回頭過去,竟是連明彥.心裡有一點小詫異,因為沒想到;但並不即那麼驚訝.「你不是和伯母們一起離開了嗎?怎麼會在這裡?」
他看住我.「我回來找你.」
他一向不愛笑.不笑的眼神看凝了讓人感覺有一種辨不清的認真,彷彿他談的話語含帶了甚麼弦外之意.
剛剛在吃飯時,他一直不太搭理人,僅偶爾回答一兩句探問.因為多年未見,中間橫生一種陌生,我不敢太貿然地一廂情願自以為熟悉.對他,遂也沉默著.
「好久不見,你變得跟我印象中的不太一樣.」我自然微笑起來,陌生感褪去了幾分.
「是嗎?」他口氣淡淡.綠燈正好亮了,輕攬了我一下.「但你還是沒變,還是跟從前一樣,跟我記憶中的你一樣.」
不!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我心裡輕輕在否認.
「你要回家嗎?」過了馬路,他側過臉來問我.
久遠以前的印象依稀,我們當中,有些似曾相識過的彷彿.他側過臉來問我話的那舉動,好像久遠以前的那個夏日,也恍恍發生過.日子去太遠了,我再記不得──我還不太想回家,也沒打定主意要去哪裡,剛剛說有事純粹只是藉口,被他這麼一問,一時倒不知該做甚麼.
「不趕時間的話,隨便走走好嗎?」他看出我的無所措.
我點頭.和他並肩的腳下意識微開了一些距離.他猛然抓住我,拉近他身旁.吐著冷氣說:「你不必離得這麼開,我身上沒有瘟疫.」
我愣了一下,怔望著他,望著望著,忽然笑起來.久遠以前的那個記憶回幕到現在,想起了一些從前.
「你以前好像也生氣地對我這麼說過.」我笑著.「對不起,我這是習慣,並不是故意的.」
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如今的我,可以笑著說哀愁.但也是因為對方是他吧?
只有他會對我的「習慣」有這種反應;他還是從前那個傲氣的少年.
「你還是跟以前一樣,一張無動於衷的臉.你總是像這樣無所謂;對你自己所承諾過的,你也不在乎──告訴我,甚麼才是你在意的……」
我以為連明彥早忘了那件往事的.他卻一直擱在心上,久久無法釋懷.我沉默下來.
「你不打算給我一個回答嗎?」他拖住我.
「我並不是故意不守承諾的.」我看著地上.「那一天我去了,但沒趕上時間,無法入場.只好在音樂廳外等著.本想等演變會結束後,再去找你,向你道歉,但人太多了──」
到這裡就夠了!我不願回想那一幕幕教我黯淡流淚的影像.
「真的?」連明彥幾乎無法置信,有喜有驚和意外.「既然這樣,當時你怎麼不解釋?不來找我?你知不知道,你沒出現,我心裡有多在意!我幾乎要恨起你來了──」
「對不起.那時我……我……」那時我鎮日工作,白天在工地打雜,晚上在快餐店跑堂,忙累得擠不出多餘的精力和時間.但這種種,很難對他解釋,他不明白生活對人的磨難.
「算了!」他放棄追根究柢.「你不必再解釋.我相信你不是故意的.但你真的……在音樂廳外等到音樂會結束?」
我點頭.他不知道我的執著.我不隨便輕易對人做承諾;一旦許諾,無論如何一定會承諾.就像我只要唯一,誓言只對一個人.我已經有個敷衍的人生,不想再牽扯敷衍的感情.
只是這人生,有太多令人無能為力與無可奈何的時候.上天總是俯聽不到我的祁求……
「你真的……」他反倒說不出話了.
我笑了笑,往前繼續走著.待他跟上來,轉個話題問道:「你這次回來,準備待多久?聽明娟說,你打算加入樂團,是真的嗎?」
他在歐洲樂壇備受矚目,年紀輕輕,就獲得知名廳院多次演出的邀請,各個知名交響樂團也爭相邀請他加入.他現在已被聘為國家交響樂團的首席小提琴手,但尚未做答覆,還在為去留做考慮.
「還不確定.我在找,有沒有讓我留在這裡的理由.」他直視我的眼,彷彿想看穿我的心.
「理由?」我不懂.「你爸媽反對是嗎?所以你在猶豫?他們希望你留在歐洲發展?我想也是.你那麼有才華,留在這裡太可惜了.」
「你真的這樣認為?希望我離開?」
他把兩個問題混淆成一氣,我倒不好回答.想了想說:「別人怎麼希望是一回事,你自己怎麼想才是最重要的.畢竟,那是你自己的人生.」
「那麼你呢?我是問──你──你希望我怎麼做?」
「明彥,我說了,那必須你自己──」
「我知道.」他打斷我的話.「我想知道的是你──你怎麼想?希望我怎麼做?」
這些話將我問得一怔,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我怎麼會知道……」我吶吶地.這麼重大的事,我怎能輕率地道是否.
「只要告訴我你心裡是怎麼想的.如果你希望我留下來,覺得我留在這裡比較好,那麼我就留下來,接受樂團的聘請.」
他說我認真,我反倒輕笑搖頭起來.
「那是不可能的.」我在距離外,反倒看得清楚.「你爸媽一定不會答應你留下來;也不會坐視你放棄在歐洲樂壇發展的大妤前途留在這裡.你需要更廣闊的舞台和空間,留在這裡,會扼殺你的才華.」
「我爸媽的確不贊成我留下來.」他往我看來,很淡的,模糊的眼神.「但我在找.只要我找到讓我留下來的理由,不管他們贊不贊成,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會做決定.」
我知道他說得到做得到.天生既定,養成我們各自不同的性格態度.他天生有著傲氣,很早的少年就有著對自己一切負責的擔當,而且個性決然,甚少會妥協.我相信他會不顧一切.
但是他說的那「理由」是甚麼?他在找甚麼「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