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瞪著那個被摔破的醫藥箱,渾身肌肉緊繃著,沒有抬眼看她。
屋子裡的空氣在這一瞬間,變得無比稀薄,她能聽見他粗喘的氣息,看見他握緊了拳頭。
他額上的傷口又湧出鮮血,一滴又一滴的滲出、滑落,染紅了他的眼,再滑落他的臉,然後滴在地上。他不希望她在這裡,她知道。
這裡是他的地方,他的窩,他可以獨自舔舐傷口之處。
她應該要離開,就算外面在下雨也一樣,她沒有任何資格待在這裡。
雖然不是很懂人情世故,但她再遲鈍,也清楚他沒有任何義務收留她,一個月前當她出現在他門口時,他沒有趕她走,只是因為他知道她無處可去。
她轉過身,知趣的往外走去,他需要空間,她可以把這個空間暫時還給他。
可是在經過那破爛的醫藥箱時,她不自覺慢下了腳步,破掉的醫藥箱上沾著他的血,不知為何,她突然有種感覺,那男人不會再試圖去治療那道傷口。
她可以從舷窗玻璃的倒影中,看見那個僵站在原地,全身散發著憤怒的男人,可以看見鮮血一滴接著一滴的滴落。
那傷口或許有些礙事,但並不是真的很嚴重,他的身體很好,就算他不處理,很快那裡的血液也會開始凝結,只要不再碰水,它就會慢慢止住血,然後開始結痂,可能到最後也只會留下一個很醜陋的疤。
她應該就這樣走開,但為了她也說不清楚的原因,她停了下來。他很痛苦,她知道。
痛苦又憤怒。
這是個糟糕的一天,雖然她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但光是看他的模樣,就能曉得他過了很糟糕的一天。
在她還沒有意識到時,她已經蹲了下來,撿起那些棉片、棉花棒、碘酒、雙氧水、生理食鹽水,或許因為經常會用到,他甚至還有手術用的縫合針線。
然後,她站了起來,拿著那破爛的醫藥箱,走了回去。
有那麼一瞬間,她其實不是很確定自己這麼做對不對,當她拿著棉片朝他舉起手時,她真的覺得他會把她推開,這一次或許會開口叫她滾出去。
但他只是抬起了那染血的眼,一臉凶狠的瞪著她。
她沒有退縮,直視著他,面無表情的將那棉片壓到了他眉骨上那道傷。
「壓著。」她說。
一開始,他沒有反應,只有憤怒的黑色瞳孔收縮著。她沒有縮手,他沒有動。
就在她覺得,這男人會和她僵持一整天時,他抬起了手,壓住了那棉片。確定他壓好之後,她鬆開手。
「到沙發那裡坐下,那邊比較亮。」她說。
他移動身體,在那張沙發椅上坐下了,她拿著那破爛的醫藥箱跟上,把那些東西放在沙發旁的茶几上,才示意他挪開棉片,他抬起頭,讓她用生理食鹽水替他清潔傷口,然後消毒,再拿針線縫合。
她很習慣做這些事,過去那些年,她不只一次縫過自己身上的傷口。船屋外,雨仍下著。
她可以感覺到,他在她替他處理傷口時,控制住了那股無處發洩的憤怒。當她拿剪刀剪去線頭時,他已經冷靜了下來。
不知何時他早已不再看著她,只是低垂著眼,她用生理食鹽水將棉花沾濕,擦去他臉上的血水,他也沒有抗議。
然後,她收拾著那些沾血的棉片和棉花棒還有破掉的醫藥箱,將它們都帶到料理台那裡去,換到另一個臨時的收納盒裡,當她再抬眼查看他時,發現他已經在沙發上躺平。
她走過去,看見那男人閉上了眼,放鬆了下來。或許睡著了,或許沒有。
她沒有再打擾他,只是轉身回房。
那天稍晚,她出門去採買雜貨,才在電視上看到發生的事。
有個賭徒的老婆,受不了老公的長期暴力與精神虐待,試圖帶著女兒離開,男人持槍衝到了火車站,挾持了妻女。
一位英勇的路人介入其中,試圖說服那個賭徒,但最後還是失敗了。
雖然路人發現無法說服對方之後,衝了上去,但在混亂之中,那賭徒還是在殺害了妻女之後,開槍自殺。那是他。
她知道,新聞的影片,是有人用手機從一段距離之外拍攝的,只照到他的背影,可她認得他的身形,認得他那頭黑髮,還有他穿的風衣和長褲。那是個糟糕的一天。
很糟。
她回到船屋之後,看見他仍半裸著躺在沙發上,地上多了幾罐空的啤酒罐。他睡著了。
她站在沙發旁,看著那個沉睡的男人,他裸露的上半身十分強壯,上頭有許多新舊傷痕,就像她一樣。只是,她的傷,不是為了救人。
他是。
看著眼前的男人,一股說不出來、無以名狀的情緒充塞心口,半晌後,她拿來一張毯子,攤開蓋到他身上,然後曲膝坐在沙發旁的地板上。
天慢慢黑了,她沒有開燈,也沒有離開,只是環抱著膝頭靜靜的聽著身後男人的呼吸,凝視著眼前的黑暗。在這之前,她其實不是很確定自己為什麼會來找他,她和這男人相處的時間並沒有很久,對他來說,她幾乎和一個陌生人沒兩樣。
危險的陌生人。
可是,當她出現在他門口時,他沒有趕她走。
這男人收留了她,或許早在當時,她就隱約知道,他不會那麼做,不會趕她走,就像他在船上沒有丟下她,就像他試圖拯救那女人和孩子一樣。
他是個好人。
如果她在他的身邊待得夠久,是不是……會不會……也可以變得好一點?閉上雙眼,她傾聽著他的呼吸,想著。
她想要變好……想要變好……
她有張小臉,不是特別漂亮,但臉很小。
剛見到她的時候,她的發削得很短,這幾年漸漸留長了,他才發現她髮質很軟,而且有自然卷,若沒有綁成馬尾,她及肩的長髮會像白雲一樣的捲起來,圈著她的小臉。
小飛機的引擎聲在耳邊轟隆作響,阿萬閉著眼,縮在狹小的座位上,不知為何,過去的日子浮現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