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起來很放鬆,像是不介意那一點雪花。
「我從小住的地方不會下雪,所以第一次看到下雪時,有夠他媽的興奮。」他扯著嘴角,笑道:「後來才知道,這東西看起來漂亮,卻能死人的。幾年前我和武哥去阿拉斯加,差點凍死在那裡。」
雖然這麼說,他看起來還是很開心,他難得稱呼那男人武哥,通常都說姓韓的那傢伙。因為好奇,她跟著他一起躺下,從他所在的視角,看那些雪花飄落。
它們真的很漂亮,小小的,輕飄飄的,落在臉上。
開著的天窗,讓室內的空氣漸漸變得冷涼,讓兩人呼出的氣息,都化為白煙。船屋在水面上輕輕搖晃。
「我不記得第一次看到雪的事情了。」
她不知為何這話會冒了出來,但它們就這樣脫了口。
她不記得那些許許多多第一次曾有的感動,就算記得,當時也因為藥物的關係,不曾有感覺。往日的記憶,總像無聲的黑白電影,少了許多該有的色彩、聲音,情緒與激動。
望著那片片落下的雪花,她有些怔忡,甚至不記得自己曾經這樣仰望過雪花飄落。驀地,左手被一股暖熱包圍。
那是他的手。
她微微一愣,遲疑了一下,沒將手抽回,只任他握著。
「忘了就忘了。」
他的聲音淡淡響起,「有些事,不需要記得,忘了會比較快樂。」快樂是什麼?她不曉得。
心頭,莫名緊縮。
他沒再開口,她也沒有,但她能清楚感覺到他大手的熱度,溫暖著她。吃飽喝足之後,冷涼的空氣,讓她昏昏欲睡,眼皮垂了下來。
驀地,不知為何,身體越來越熱,越來越熱。光影,在狹窄的細縫之外閃爍。
白色的雪花,忽然變成了火星,船屋燃燒了起來,眼前的一切都燃燒了起來。可怕的熱火,焚燒著她,在身體裡流竄,好似她整個人都燃燒了起來。
她驚慌的想爬起身,卻動彈不得,好不容易轉頭朝他看去,卻發現他也著了火,被燒得如黑炭一般。不,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她喘著、咳著,死命否認,痛苦的記憶卻翻滾奔竄,教熱淚奔流。他焦黑的身體被火焚燒著,在她手中炭化碎成黑色的粉末。
劇痛化作吶喊從口中湧出,卻無法消除,世界繼續搖晃,喉嚨乾渴得像被人灌了一把沙,身體萬般疼痛,好像飄浮了起來,飛在現實與虛幻的血海夾縫之中。
可她很清楚,這才是現實。
疼痛一向是現實,而那殘酷的現實撕裂著她。力氣隨著鮮血離開指尖,疼痛也是。
她再也不想感覺,不想記得,渴望、痛苦、憤怒、愧疚、悲傷,所有的一切。她讓那火席捲全身,讓意識渙散。
恍惚中,痛苦卻依然存在,在黑暗中張嘴大笑著、嘲笑著她的妄想。她不在乎了。
隨便吧。
阿萬死了,她也應該要死,早就該死。
她早就壞掉了,像阿萬跳針的唱片,像被咖啡浸濕染黑的報紙,再也無法復原。
她只是想要變好而已,她只是想要有一個可以回去的地方,她只是想要擁有待在他身邊的資格,她只是……只是想要和他在一起而已……
和他在一起……但他死了。
因為她的愚蠢。
我不是殺手,我是霍香。
她這樣告訴他,他也這麼相信了,而她的妄想和愚蠢害死了他。
熱淚一再泉湧,卻在瞬間就被蒸散,烈火熊熊燃燒,她閉上眼,不再掙扎,讓火焚燒吞噬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
可當她往火海中墜落,一雙手卻牢牢的接住了她,拉住了她。霍香。
男人沉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吸氣。
他在她耳邊命令。
我大老遠跑來,不是為了看你死掉,你最好他媽的為了我開始吸氣!
她不敢相信,但他的聲音穿透了火焰,穿透了黑暗,灌進耳裡,壓迫著胸口。吸啊!
他是那麼的憤怒,她嚇了一跳,張嘴嗆咳著喘了一口氣。可這樣他還不滿意,還要生氣。
再一次!
她再吸氣,感覺胸口好痛。睜開你的眼睛!
她不敢,害怕他不在眼前,但他低咆威脅著。媽的!女人!睜開眼,看著我!
他氣壞了,她聽得出來,驚慌中,她試了好一會兒才有辦法奮力睜開眼,只看見那男人近在眼前,他脫掉了她的防彈衣,兩手壓在她胸口上,一臉猙獰,兇惡如夜叉。
看見她睜眼,他不再壓著她胸口,只伸手墊高她的脖頸,暢通她的氣管,再要求。
「很好很好,就是這樣,吸氣,和我在一起。」
眼前的男人灰頭土臉的,滿身都是泥巴和煙灰,額角還有著血跡,但他是阿萬沒錯。活生生的,惱怒氣憤的,額冒青筋的,用那大手撫著她的臉。
淚水驀然再次上湧,模糊了視線,她顫顫再吸一口氣。
「很好,你做得很好。」
他稱讚著她,語氣和緩了些,一雙黑眸炯炯,聲音無比沙啞。
「乖,把氣吐出來,再吸一口氣。」她聽話吐氣,再吸氣。
「繼續呼吸。」他嗄聲要求著:「你可以做到嗎?」她試著點頭。
「好……」他撫著她的臉,「很好。」熱淚滑落眼角,他以拇指替她拭去。
她吸氣再吐氣,吸氣再吐氣,不敢相信他就在眼前,還活著。但他活著,握著她的手,撫著她的臉。
「好了,沒事了,你可以閉上眼了。」他直視著她的眼說。
她不想閉上眼,害怕閉上眼,但他抬手遮住了她的視線,握緊了她的手。
「沒事的,乖,把眼睛閉上,別忘了呼吸就好。」
她閉上了眼,但小手仍抓握著他。
阿萬看著那躺在地上的女人,一顆心仍跳得飛快,像被人緊緊抓握著,被她緊緊抓握著。她的雙眼是血紅色的。
他覆著她的眼,不敢讓她繼續睜著眼。
在這一秒,他清楚知道自己動作要是再慢一點,就再也叫不醒她了。胸中的心急速狂奔著,彷彿要破胸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