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芳菲動作極小,慢慢轉動脖頸,望向右後方約三十度角的那張桌。說話的男人六十上下,膚黑,體型微胖,他側坐著望向工作台方向,看著後頭的老闆娘。
「所以大家都在說是恐龍法官啊。」老闆娘在吐司上塗抹沙拉醬,戴著口罩聲音顯得有些悶沉。「我頭家說那個法官搞不好有收錢咧。現在檢察官都能貪污、上酒店,被通緝後還能偷渡出去了,收錢判決剛好而已啦!」
「真的,這案子判得莫名其妙!」鄰桌太太一雙筷子在半空中揮舞,同仇敵愾地說:「法官說什麼他們家的油品被檢驗出重金屬,但精煉的過程可以去除重金屬,所以就無罪。哪有這種道理?!就像臉書上網友說的,狗屎掉進湯裡,再把狗屎撈掉,那湯也能喝嘍?」
「最誇張的是法官說染上瘟疫的豬肉沒煮熟才可能吃出問題,只要煮熟肉質就會酸化、病毒就會被殺死,人吃了並不影響……我聽法官唱山歌咧!喝尿也不會生病,那我要每天喝尿嗎?」櫃檯前,正在等餐的婦人加入這全民憤慨的話題。
「講那些無三小路用啦!簡單一句話,政府無能啦!阿有魄力一點的話,抓到一次就直接給他死啊,我再看看誰還敢做什麼黑心便當黑心香腸還是黑心肉鬆!」起頭的男人一邊說話一邊進食,眼睛瞄到前頭電視新聞,忽站起來伸手向工作台。「老闆娘,阿你家的遙控器咧?那麼小聲攏聽謀在報啥。」
老闆娘從抽屜取出遙控器,將音量加大。「這樣好不好?」
「這樣好、這樣好!」男人已轉首望向螢幕,端起盤子將麵條往嘴裡撥。
「展輝瘟豬案判決展輝前董事長程國梁等五人無罪,引發社會各界一片嘩然。程國標委任律師庭外受訪時,許多抗議民眾在身後高舉抗議標語。在這群民眾裡最引人矚目的是一年前畏罪自殺的福鴻肉品公司負責人巫祥林的兒子。稍早前我們也訪問了他,他表示他今夭出現在這裡除了表達對展輝的抗議之外,也要為他的父親討回公道。根據他的說法,他說他父親也是受害者,不是大家以為的共犯,他……」
李芳菲盯著電視新聞,口中食物尚未咀嚼,在頰邊鼓成了圓。徐俊東只看「兩秒新聞便回首,見她看得如此專注,五指在她面前一揮,她眨了下眼,光挪至他面上。
「幹嘛?」說話時,語聲含糊不清。
「看這麼認真做什麼?從昨天下午判決出來就開始報導,整個晚卜新聞4M像跳針一樣播放同一則新聞,你還看不膩?」各家新聞台的每節新聞都來次,他都能背出主播的新聞稿了。
她咀嚼幾口,食物入喉才開口:「這麼重大的新聞當然要關注,你看過電視新聞不代表我看過。」
「那種新聞不看也好。」他垂眼,舉箸撥弄他尚未用畢的餐點。
「不看要怎麼知道那個集團是怎麼危害、玩弄我們這些小老百姓的?你看那個巫祥林,一看也知道是幫大老闆背黑鍋的。」
「知道又如何?」徐東俊抬眸,目光深沉,「你都說自己是小老百姓了,你以為小老百姓動得了那種大集團?」
「你不覺得他很無辜嗎?都死一年了,網路上還有那麼多人在謾罵。」
「所以我才說少看這種新聞,自己找氣受而已。」他抿一口紅茶,問:「很討厭展輝?」
「當然。」她探究地看著他,「難道你挺展輝?」
他「嗤」了聲。「我挺那種無良集團做什麼?看能不能早點宣佈倒閉。」看她一眼,他道:「我們在這件事情上的看法很一致,想必一些觀念也絕對契合,以後應該多約會,你才有機會多瞭解我一點。」
「這個新聞隨便抓個路人來問,看法也一定跟你一致,你要每個都約會?」她不待他回應,繼續方才話題:「也許目前大家對展輝的判決束手無策,但小蝦米對大鯨魚還是有勝算的。」
他似笑非笑。「哪來的自信?」
李芳菲沒理他,啃完手上的漢堡,飲了幾口奶茶,才道:「不是自信,是真理——善惡到頭終有報。」
「當老師的人比較天真。」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她咬著一根薯條,鏡片後的眼睛微微瞇起。「是你們這種人比較不信邪。」
「哪種人?」
「八大行業啊。」
「你瞧不起八大行業的工作者?」徐東俊從外套口袋摸出煙包,抽出一根叼在唇邊,微低著臉正要點打火機,佘光覷見她手抓薯條沾番茄醬-他手頓了頓,將煙拿下,置回煙包裡。
「並沒有。」她往嘴裡塞進薯條,抽紙拭過指尖,道:「或許曾經有過,但很久以前就改變想法了。」她指著報紙上那佔了半個版面的新聞。「你看,像這種集團的負責人和高層幾乎出身不凡,也都是高知識分子,他們看著光鮮亮麗,私下做的卻是偷雞摸狗的骯髒事,所以從事八大行業又怎麼樣?至少是靠自己在生活。」
「這樣聽起來,你應該是可以接受八大行業的存在。但小智的事你怎麼說?你難逍不是為了阻止他才假冒客人上門消費的?」
一我當然要阻止他。他是學生,從事這種工作要是讓學校知道,他能不能繼嫌就學是個問題;還有,他操行必須及格才能順利升上二年級、三年級,直到畢業。他最近常遲到或請假,快被勒休了,我不阻止他,難道要讓他休學甚至退學嗎?」
徐東俊一雙桃花眼直勾勾盯著她瞧,她感覺古怪時,他已啟唇:「李老師,我真是愈來愈欣賞你了。」
他目光深深,說話的聲線動人,再有那副俊美皮相與那雙勾人的眼,她不得不承認他的迷人。可惜她清楚他的工作性質,她要是聽幾句好聽話便讓自己淪陷在這種人的溫柔裡,未免天真。
「謝謝,你眼光不錯。」她隨口敷衍了句,不想卻引來他朗笑聲。「有什麼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