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順五年,冬,一場腥風血雨默默地消弭於無形之中,卻只有很少很少的幾個人知道,那到底是為了什麼。
第1章(1)
朔日,無星。
四週一片靜默的黑,燈火在這樣的夜裡也顯得無力,僅堪堪照耀一圈微光便沉入那墨色的濃黑中,金璧皇城在陰影中顯得靜謐雄偉,九重宮闈高大森然,層層疊疊,飛簷龍脊林立。
一大一小兩條身影無聲無息地躍上塔頂,就著夜色靜悄悄地在皇城的飛簷間縱躍;他們的身形太快,彷彿是兩隻巨大的夜梟展翅飛翔,也像是兩道暗影,難以辨認。
皇城的禁衛軍們恍惚間似乎感應到了什麼,然而屢屢抬頭卻總捕捉不到那迅捷的身影。是太多疑了嗎?他們狐疑地揉著眼睛想著。
未幾,那兩道暗影飛越了狼族皇城來到邊角,高踞的龍首巖牆外便是偌大京城。站在城牆最高點的狼族旗桿下,瘦小少年轉頭遠望著北方。
「不用看,老早走遠了。」
說話之人身形瘦長纖細,懶洋洋倚著旗桿的模樣頗為瀟灑飄逸,一身玄色勁服的他模樣看起來還很年輕,那雙燦著精光的眸子顯得格外清澄明亮。
少年沉默半晌才猶疑著開口:「父皇他……真的不回來了嗎?」
「是吧。」玄色勁服青年淡淡回答,「關不住的。你爺爺也只撐了十二年。太爺爺最久,足足二十年。」
青年扳著手指頭算:「你爹撐了八年……是短了點,但又能怎麼樣呢?狼就是狼,荒野才是我們最終的歸宿。」
「……」
每次聽到「狼就是狼」這句話,他心裡總不由得一緊。那他呢?他到底算什麼?被豢養在這牢籠裡,還會是一頭狼嗎?
皇太子蘭歡自幼生長在皇城內,他的祖輩則來自北方,甚至連他父親的少年時期也是在迦蘭河畔度過,直到成年才進宮登基,只有他從未見過狼族生活的荒漠與草原。
奔馳在荒野中的狼騰天為龍,關進了這個名為「中土」的籠子裡,儘管籠子金碧輝煌,儘管被稱作天朝天子,然而牢籠終究是牢籠,狼族人嚮往奔馳曠野的心總是炙熱難擋,所以太爺爺如此、祖父如此,連父親也無法避免。
或許漢人們私底下偷偷稱他們為「狼蠻」不是沒有道理的,不然怎麼解釋他明明從未見過狼族荒漠,卻總是夢迴荒漠草海呢?
「別想了,想什麼呢?」
像是知道他心思似,青年淺笑著開口:「沒見過就沒見過唄,那種地方荒涼得很,哪裡及得上京城這麼繁華有趣。就算讓你去了,你也未必喜歡。再過不久你就要登基了,不趁這機會出來好好遛遛還等什麼?」
「師父,咱們不是出來遛達的。」少年歎息,清秀小臉上儘是嚴肅。「今夜乃是出來考察三省六部各大臣身家品格的,不親眼看看他們私底下的樣子,徒兒心裡總是不安穩。」
「成天翻雀兒們的探報還不夠,非要親眼看到才算數,你這性兒可不大好。」
「眼見為憑——」
「傻子,眼見也不一定能為憑。」
蘭歡不解地看著那張漂亮臉孔,想著:如果連親眼所見都不能信,那這世上還有什麼是可信的?
「唉,說了你也不懂,不如這樣吧,咱們去大雁樓,我給你好好——」
「姑姑……」
那人清麗的臉孔不由得扭曲,雖然夜很黑,但還是能看出她無奈地翻了個白眼。
「你這小老頭性格什麼時候才能改改?才幾歲啊!這麼老成持重一點都不可愛好不好!好不容易才能出來遛遛——」
「姑姑,你每夜都出來遛。」
「咦?有每夜嗎?」
「有。」
她搔搔頭,笑了。
雖然扮成了男裝,但只要一笑就露餡。所謂的雲鬢花顏大概就是指姑姑這種長相的,遮都遮不住的美貌,扮了男裝反讓她更顯得秀美俊俏、人間風流。
「走吧,先去看誰?」她說著,足尖一點,身影已然飄逸騰空,衣袂飄飛如乘風。
「兵部吧。」少年連忙追上,他人小功力淺,得施展全力才能追上他的師父。
「嘖!看啥呢?不就是一群硬梆梆的老軍頭。兵部的人,全都是糞坑裡的石頭。」她的笑聲在夜空中隨風飄揚,「還是去大雁樓吧!聽說新來廚子燒的醬肘子好吃得緊哪!」
「姑姑……」
「醬肘子好啊,宮裡近來燒的都不合胃口,不是太膩就是太——」
「師父!」
她終是歎了口氣,身形急轉往另外一個方向飛去。「好好好!兵部尚書就兵部尚書……我說啊,你這性兒咱們真得想想辦法,多無趣哪!這天下給你掌了怎麼得了,悶也悶死了!」
耐著性子,他一一考察了各部大臣的府邸,不怎麼意外地發現他們有各種「私房小青樓」、「私房小酒樓」,當然也有繁華小賭場。
有些府邸金碧輝煌更勝皇宮,有些通宵夜宴喧鬧如市,居然還有私設刑場監牢,鎮夜哀號聲不絕於耳的!那些廟堂上穿得人模人樣的高官貴爵私底下形狀居然如此不堪,真真令他大開眼界!
即便是他那向來瀟灑跳脫的姑姑蘭十三也不由得咋舌。「哪來這麼多妖娥子?還真是啥花樣都有哪。」她說著,同時遮住了他好奇的眼睛。這各種兒童不宜的場面實在太多,不僅僅暴力色情,還兼之血腥殘酷。
三天。他們考察了京城裡有頭有臉的大臣府邸,他那張嚴肅的小臉徹底垮了,幼小純潔心靈受到極度傷害。
這些滿口仁義道德、自詡德行高風亮節如天上謫仙的臣子們玩起來真真是……真真是……真真是讓他連句好話都想不出來!
這皇帝要怎麼當?他開始後悔。不來看倒也罷了,此時此刻看著他的戶部尚書強狎個年紀跟他一般大的變童,他真恨不得挖了自己的雙眼了事!
「還看不看?」他的姑姑支著腮幫子,不無同情地問。
趴在屋頂冰涼的琉璃瓦上,他有點傷腦筋。這皇帝位置果真不好坐,有這種臣子,天下社稷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