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是沒錯,我也考慮過了;但我還是不希望和你分開。」這些問題其責亞歷山大都考慮過了。考慮的結果,他還是作了這個選擇。
「你想過了?」維納斯說:「那麼,你再想想。也讓我好好想想。」
她站起來。今晚就讓這個話題先這樣的結束。他們都需要好好想一想,太衝動的話只怕會撞得頭破血流。
房間一片黑暗。白夜已經過了,是真正的夜晚。她走到窗旁,想拉攏窗簾,目光不意朝窗外漫漫一瞥,猛然驚住,逃避到窗牆後,心悸了好一會。
還在!那個人竟然還在!
她迅速地拉上窗簾,在黑暗中坐立不定地來回走著。她不知道她的不安是為了什麼,只覺得像有什麼無形的東西威脅地迫切。她就那樣來回走著。不知過了多久,她又到窗邊,掀起窗簾一角偷偷看著還在。那個身影彷彿成了化石一般,在期待著什麼,等候著什麼。
她定在那裡,無法動彈。奇怪的是,她並不覺得害怕,只有深深的不安。是因為那時他的眼神嗎?那樣戀戀的,近於哀愁。
她沒再查看窗外,聽著時間滴答滴地一分一秒的過去。快十一點的時候,她慢慢伸出手,掀開一小處縫隙,忐忑的,屏住氣息──天啊!她軟下來。一顆心鼓噪個不停。他究竟在等候什麼?!那樣的固執。她甚至似乎可以感受到他凝望的視線。
她蒙住被,決計不再去想。翻來覆去。那模糊混亂的夢魘又襲來。腳步的雜杳聲、嘈鬧喧嘩尖叫哭喊混成一氣的紛擾;汽球、車子、小孩,還有,那模糊的影子──她叫了一聲,聲音啞住,驚醒了過來。冷汗流了一身。她看看時鐘,半夜三點了,赤著腳,下意識地走到窗子旁。沒有。那個身影終於不見。
她吁口氣,坐回床上,呆呆地望著黑黑的牆壁,餘下的夜,再也無法成眠。
第二天早上,她下樓時,亞歷山大已經幫她把早餐準備好。看她眼睛紅紅的,一臉疲倦的樣子,擔心地喊了一聲。「維納斯……」
她搖搖頭,想對他笑,但無力。接過他遞來的牛奶,只喝了幾口,沒有食慾。
「我送你。」他要送她到學校。
「不必了。」她朝他擺個手,總算恢復一些生氣。
清晨的空氣有些涼,還殘有夜裡的寒氣。她搓搓雙手,呵了口氣,腳步驀然頓住,呆呆地望著前方。
院子外,那個既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執著地守候著。
不安的感覺又襲來了。她低下頭,快步地走過去。他更快,擋在她身前,還是那戀戀哀愁的眼神。
「你真的完全忘了我了嗎?曼光……」聲音暗啞,是她熟悉的語調,熟悉的語言。電話中的那個聲音。
她猛然抬頭。他叫她曼──光他怎麼會知道她的名字?沒有人會這樣叫她,那般哀愁戀戀,除了──誰?除了誰?她想不起來。
「曼光……」他靠近一步。
「你想幹什麼?!」門口傳來一聲暴喝,亞歷山大追了出來。將江曼光──維納斯拉到他身後,很不客氣地瞪著那個人。「你如果敢對維納斯亂來,我就對你不客氣。」
「我只是想找曼光,曼光……」
他說的是中文,完全出自下意識。亞歷山大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對這個怪異的東方男孩的糾纏,莫名的覺得煩躁。
「我們走吧,維納斯。別理他。」他牽緊江曼光走向車子旁。
車子發動了。江曼光不安地回頭。那人追著車子,大叫:「曼光,你不記得我了嗎?是我啊……」
「他在說什麼?你認識他嗎?」亞歷山大看看車旁的後照鏡。早先那種隱隱的威脅感擴張開來。
「不認識。」江曼光搖頭,停了一下,又搖頭。
她閉上眼,模糊迷離的光影聚圍上來,逼她驚開了眼。愈來愈近了,蟄伏在她記憶死角,那個她不知道究竟是什麼、飄忽的意像開始蠢蠢欲動起來了。
☆ ☆ ☆
生活,除了柴米油鹽,還是柴米油鹽。就是愛情和失戀,使得所有的轟轟烈烈成為可能,驚天動地變為序章,日子添加了甜與酸,苦與甘,還有傷。眼淚和微笑,也都是為了它而流而耀,平凡的人生不再那麼平凡,家驚濤拍岸,尋常的人生逼出了一個生動的色彩,一種殞石般的光熱與光芒。青春最大的一場豪賭。
看著林紅紅和日本男孩相偕著從她眼前走過時,江曼光呆站在那裡,有好一會的時間無法思考,心中百感交集,形成一團混沌。愛、憎、怨、泣、甜蜜,愛情有多味,每一味都有一種愛的形式,選擇也被選擇。陷溺在情濤中的人,被愛憎怨泣愛情各味所磨難,固然是咎由自取,但他們到底不辜負自己,勇敢去選擇也被折磨。
她還記得林紅紅那張哭泣後呆滯的臉,但她決定不再對她說什麼。命運不會狂妄地決定什麼,要癡要怨,都是紅男綠女出自己心甘情願。她覺得這樣也好,終究是自己的選擇,經歷過,愛過、恨過、哭過,即使反反覆覆,就算是最後要泣要怨,也比無聲無息的後悔好,可以少掉很多遺憾。
她低箸頭,踢開腳邊的石頭。她還在猶豫,該不該跟亞歷山大到多倫多,有一種無形東西在牽絆她作選擇。
她仰起頭。還是那種藍得空蕩蕩的天空。來到這許久,她第一次覺得日子這麼悠長。夏日還沒過盡呢,這樣的白夜還要持續多久?
胸口悶悶地,也吐口氣,驀然一怔。街道對面,紅燈那一頭,那個陌生又熟悉的身影毫無預警地闖入她眼眸。他像似站在那裡很久了,一直等著她去發現他。
人影如潮水,不斷從他們之間流過。她大步走到他面前,逼著自己正視那雙哀愁的眼眸。
「你為什麼要跟著我?我不認識你。」卻發現聲音在顫抖。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曼光。」那少年似的表情,那麼傷感。「我是楊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