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下電話,抬頭對楊耀堆起滿臉笑,像是解釋。「阿照說,他會照顧自己,叫我們不必擔心。」
楊耀若有所思,並不很認真在聽她的解釋。她試探地,用輕描淡寫的語氣,像是隨口提及似,問說:
「阿照有沒有說什麼?他有說他人在哪裡嗎?」
楊耀搖頭。「他什麼都不肯說。不過……」
「不過什麼?」
「他好像跟朋友在一起,我聽電話中有女孩子的聲音。」
原來不是她敏感或聽錯了,楊照真的跟別的女孩子在一起。柯倩妮覺得心頭一陣亂紛紛的,一時說不清楚那是什麼感覺。她應該放心的,她就怕場照太死心眼,他真要能忘了她,這樣也好。
「知道他沒事那就好了。」她說:「要不要告訴爸媽這件事?」
「看情況再說吧。」楊耀不置可否。他想楊照已經不是小孩了,有能力擔負自己的決定。不,就算他是小孩,他也一樣有勇氣有能力選擇他自己的路。這一點,他其實從以前就很明白了。儘管不受他父親認同肯定,弟弟楊照還是那樣勇敢去追求自己的路,是那般的有決心;他其實很羨慕他。
他突然覺得說不出的累,低著頭,顯得很沉默。
「怎麼了?」柯倩妮體帖關心地靠近他。
「沒什麼。」他顯得沒表情,避開她的靠近,轉身背對她。「時間不早了,趕快睡吧。」
屋外潺潺的雨,竟不知是何時開始下的。燠熱的夏夜裡,吹著一絲微寒的空氣。
☆ ☆ ☆
下午五點了,陽光仍然懶懶緩緩!照著粼粼的水波,好像永遠不會下山。廣場上一群不怕死的鴿子,吃得肥嘟嘟的,邁著短短的腿,昂首闊步著,爭先恐後的搶著場照撒在地上的麵包屑。江曼光看得直搖頭,實在忍不住有股惡作劇的衝動想抓一隻來烤乳鴿。
「唉,看它們吃得那麼肥,實在教人忍不住,不抓它一隻烤烤,好像很對不起它們。」她半歎氣半玩笑的說著,一邊撒了一些麵包屑給腳旁那幾隻貪吃的鴿子。
「你不要老是那麼調皮。這些鴿子這樣胖嘟嘟的,又不怕人,不是很可愛?」楊照瞥她一眼,有些好氣又好笑。
「話是沒錯,可是……唉。」她就是有那種衝動。連日下來,她老有種感覺,看來看去總有有四多:教堂多、廣場多、鴿子多、糞便也多。
楊照微微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沉鬱凝重的表情有些化開。江曼光看在眼裡,沒說什麼,站起身,舉起雙手伸向天空,伸了一個大懶腰。
他們在威尼斯已經待了幾天,每天都是這麼無所事事,只是散步、看人,前兩天他在打電話時,她不小心闖入,雖然她很快就退出去,但他臉上那深沉哀愁淒涼的表情,完全讓她窺見。他原是刻意避開她的,卻沒想到會那麼不湊巧。
那一天晚上,他背對著她,蒙住被,無聲地顫抖。她假裝睡了。半夜睜開眼,卻見他倚著窗,看著異國的夜,凝視了一晚的沉默。那天以後,他臉上就再也沒有笑容過。
「我們到前面去看看吧。」她拉起他,牽著地的手走向聖馬可小廣場。
威尼斯像是個浮在海洋上的城市,水道縱橫,溝渠交錯,大運河呈相反的S形貫穿市區,整座城市處處是水的包圍,處處反射著瀲灩的水光。在這裡,車子無用武之地,他們也就每天走來走去,閒閒的游晃。
小廣場連著海,海連著天,陸與天彷彿沒界限,一不小心就會走進海裡似。據說每到冬天,廣場便常淹水,海水整個漫淹到廣場上,侵襲這個原就被水包圍的水鄉。
廣場上來來往往穿梭著一堆觀光客。陽光很懶了,斜斜地照!照得遠處亞得裡亞海泛起微微金黃的波光,浮光掠影,閃著寂寞的顏色。楊照靜靜坐在豐著『飛獅』雕像的圓柱台階上,沉默地望著海;江曼光默默坐在他身旁,抱著膝蓋,同樣無言地望著海。著名的聖馬可教堂就在他們身後不遠處,沐浴在靜謐的餘暉中;大鐘樓也以同樣靜謐的姿態,注視著他們沉默的背影。天地都無言,只斜光慵懶悠悠地照。
許久許久,亞得裡亞海柔灩的水波輕輕抽搐起來。那是一片寂寞的海,寂寞地在等待它的傳說。風吹來,浪痕又深又波折,像煞一顆心受傷起了皺褶,激烈在抽搐;而那風,更像是在嗚咽;有誰在暗地裡掩著臉哭泣。
楊照突然抱起雙臂,將臉埋在膝蓋上。江曼光看著難過,想給他一絲安慰,卻依舊無言,只是沉默地陪在他身旁。她不知該如何做──或者說,不知她能為他做什麼。他心中那處缺口不對她展露,不給她替他縫合的入口。
「我……」他抬起頭,看著前方,面容微微扭曲著,對她展露了他心中的缺口。「我們說好的,沒想到語言卻是那樣不可靠的東西。」
江曼光還是保持沉默,沒有說話。
楊照望著遠處的海,那憂鬱的眼神,傷痛帶點淒涼的表情,是天橋上與她初遇的那個少年了。她默默地聆聽,聆聽他終於願意對她展露的那處感情的缺口。
他說得很慢,聲音低啞,很深的落寞在語言裡頭。
「我跟倩姊認識很久了。她是我社團的學姊。雖然她大我四歲,可是這一點卻不影響我對她的感情。第一次見到她,我就被她溫柔親切又大方的態度所吸引,就喜歡上她了。我想成為一個藝術家,這在我父親眼裡是很沒出息的一件事,但因為她的鼓勵,我才有勇氣追求我的夢想。倩姊跟我一樣喜歡藝術;我們說好的,有一天我們要一起到這藝術發源的國度來看看,我們要一起去看佛羅倫斯的落日,去看茱麗葉與羅密歐訂情的窗台;要一起在歎息橋下聽聖馬可教堂傳來那遠蕩的鐘聲!
一起徘徊流連在羅馬假期的街頭。我們說好的,可是沒想到……」他抱著頭,有些哽咽。「那一切都不可能會實現了。」他是那麼相信,但她對他說過的那些!全只是她對他的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