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上了那位大娘的馬車?」
「是,小的親眼所見。」
「你下去吧。」
小廝低頭退後一步,嘴動了動,卻沒聲音。
「還有什麼沒說的?」
因為那時剛好有一陣風吹過來,小的一不小心看見那位姑娘的臉「她的臉怎麼了?」
「那位姑娘有半邊臉,有半邊臉……是毀的。」他結巴。
天氣出奇的好。
好得讓人想出去走一走、晃一晃,而不是待在屋子裡互相瞪眼。
不過,屋裡的三個人,沒有人在意。
宴客的茶水由熱轉涼,碟子裡的糕點也沒有人動,三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就是沒人打破沉寂。
高大的男子看不出年紀,發烏如鴉,挽著簡單的髻,幾根散發覆著後頸,寬背窄腰,著一件布衣,窄袖為了幹活方便捲到肘子上,一副莊稼漢的樣子。
女子神色自若,黑髮長過腰際,只在末梢繫了條黛色絲帶,腰桿挺直,專注又平心靜氣、溫和傾聽的模樣,只是,半張臉都是白色的疤痕,猙獰可怖。
「欸,你們,誰先開口說個什麼,什麼都好,別讓大娘我一個人唱獨腳戲,唱都唱到戲腳倒了,你們呢,也把我的荼水喝掉一壺了,成不成事,倒是說一聲吧?」
她王大娘干牙人這行數十年,沒賺過這麼難到手的居間費。
牙人做什麼的,就是居中牽線,賺點養活自己的費用。
這也不是什麼相親,民間甚重嫁妝,肯委身當租妾的能是什麼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有嫁妝才足以嫁人,孤苦無靠的良家女往往不得不出此下策。
她原來打死都不贊成霜不曉用這種方式挑典夫的,她卻堅持不能繼續在她家白吃白喝,又說自己已經不是清白之身,再嫁,為自己掙點上路的盤纏也是好的。
都怪她這老女人碎嘴,一天到晚嘮叨的!
可這丫頭既然要嫁,總得把自己好的一面表現出來,她卻背道而行,明明事先叮囑她盡量把那半張臉藏起來,她卻偏不如此。
「姑娘並沒有家人陪同,父母兄長可答應你如此賣斷一生?」男子開口了,聲音如填,深沉不乏明亮,直切要害。
無論任何世道,父母利用子女的婚嫁換來權益,也是見過、聽過的,再說,賣斷一生,對資質平常的閨女,或許是個好去處,但是,她..半張臉傷痕縱橫交錯,凹凸不平,憑另半張,卻是一種糟蹋。
她微微地點了下頭,不說話。
「不曉,你就說點什麼,人家大爺可是在等你回話呢?」這是職業道德,她總得盡點心。
她揚起弧度優美的尖下巴,大大的眼睛烏亮如浸過水的葡萄,聲音清淡,語意闌珊,「我已成年,我的人生可以自己作主,況且,典期三年,三年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說是賣斷一生太嚴重了,我並不打算這一生都和一個男人過。」
如果一個人連傷害自己都不猶豫,死都不怕了,那為什麼不做點什麼?
她不再給自己綁小腳,她要隨心所欲,即便和以前受的教育相連悖,也不在乎了了。
有人曾經告訴她如果大膽,天下可去,小心則寸步難行,她做到了,現在他們都不在那個步步都是規矩方圓的世界裡,不必告訴自己要謹慎小心再小心,她可以隨心所欲做任何她想做,就算別人認為是離經叛道的事情。
離經叛道……這事,她做得還少了嗎?
不管了,反正,她就是要把自己賣了。
「這不足以成為租妾的理由。」
聞言,她起身欲走。
「怎麼?」他錯愕了,不知道自己說岔了什麼。
她沒走成,細弱的肩頭被王大娘給按下,回了座位。
她不贊成歸不贊成,可一路觀察下來,覺得這個叫排雲的男人算是可取,坐在她這小廳裡大半天,卻沒有絲毫不耐煩。
性子這麼好的男人,老實說真的少有。
霜不曉猶豫了半晌,「如果我說沒有理由,你信嗎?」
很好,很任性的話。
「其實理由很簡單,就一個錢字。」錢不是萬能,沒有錢卻萬萬不能。
他臉上不動,卻示意聽見了。
「那要是有了孩子……」
「不會,如果大爺堅持要圓房,我會喝避子湯……」說到這,彷彿有些不確定,自言自語的扳起手指,「……聽說用麝香做成的『了肚貼』用來貼在肚臍上有了結受孕效果,要不,『藏紅花』聽說也行。」藏紅花是宮廷傳出來的避孕秘方,尋常人家可不會知道這東西的用處和出處,她壓根沒想到自己的「自言自語」全落入了支著耳朵聽的男人耳裡,他的眼底掠過像是笑意的東西,但是很快收斂不見。
回過神來的霜不曉遲鈍的發現,跟個陌生男子第一次見面,她竟侃侃而談圓房、避孕之事,唉,這臉丟得還不夠,還有什麼沒說到的?
自覺失態,她又恢復面無表情。
王大娘看著好不容易有點進度的兩人又陷入冷場,趕緊重拾話題,將霜不曉的來歷做了比較詳細的說明,只道她是從始國來依親的姑娘,無奈依親的對象早就不知所蹤,而始國和排雲國相距千里,一路走來,盤纏早就花光,為了籌措回國的旅費和目前的生活費用,這才想貨人做妾。
話雖然說得不盡不實,卻也讓人挑不出錯處。
王大娘一邊天花亂墜的說著,眼睛金光卻看著她的姑奶奶,只見霜不曉安靜的看著桌面,好像那上面有朵花似的,無論自己賣力的說什麼都不干她的事。
說要賃人為妾的到底是誰啊……
伸出魔掌,目標,霜不曉的衣擺。
一拉二拉不夠,再三拉四扯,五就用足了力氣,只差沒弄出聲響來了。
霜不曉柚回衣擺,迫於壓力,只好再度開金口,「你要是嫌棄我這張臉,可以直說。」
原來要把自己賣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姑娘不嫌棄我是個粗鄙的莊稼漢?」
「不會。」然後很慢很慢添了下面的話,「事業無貴賤,男耕女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什麼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