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死去那天,是她二十歲的生日。
古湘屏沉默。
賀鈞棠為了證明自己,繼續往下說:「明明問,伯母記不記得小時候亮亮考試不及格,你拿著棒子追打她,明明攔住你,讓亮亮到巷口等葉伯父,那時家裡只有你們母女在,明明是怎麼對伯母說的,記得嗎?
「她說:「如果亮亮考不好,是像媽媽說的腦筋不夠好,那也是媽媽的錯,誰讓媽媽把聰明通通生給我?」伯母聽完,大笑出來,滿肚子氣都沒了。」
如果一件事不夠證明,兩件事加起來,足夠了。
古湘屏問:「你是明明的初戀男人,對嗎?你是在明明做完療程後,帶著明明到處遊山玩水的男人,對嗎?」
「不,那個男人叫做蘇啟然,而我是賀鈞棠,我和明明素昧平生。」
「既然如此,你怎麼知道……」
「現在,她站在你身邊,抱著你說她很幸運,擁有一個全世界最疼愛女兒的母親。」
賀鈞棠說完,古湘屏保住,她沒有害怕,只是怔怔地淌下淚水。
這是明明每次想討好自己時,都會說的話——我很幸運,擁有一個全世界最疼愛女兒的母親。
「她還沒有離開嗎?她不能投胎嗎?是我們哪裡做得不好不對,讓她無法安心,對嗎?」
賀鈞棠沒有回答,只對葉梓亮說:「去把你們的時空膠囊挖出來。」
葉梓亮點點頭,她找到鏟子,朝牆邊角落挖下。
葉秉華見狀趕過去幫忙,古湘屏卻不管不顧地抓住賀鈞棠,要求他問葉梓明過得好不好。
賀鈞棠幫著問了,開始扮演葉梓明的代言人。
古湘屏問許多過去的事,賀鈞棠每句話都能對得到,一句兩句,她再也無法質疑賀鈞棠的通靈能力。
「葉伯母,你為什麼這樣對待亮亮?明明的病,和亮亮無關。」
古湘屏苦笑,他是第一個敢當面指控她的,所有人都體諒她、同情她,對亮亮的苦選擇視而不見,所以這個男人……很喜歡亮亮,早嗎?
「是我的錯,我沒把孩子生好,把錯誤的遺傳基因留在明明的血液裡,是我的貪婪自私,才會讓可愛優秀的女兒生病受苦。」
「這件事,也怪不到伯母頭上。」賀鈞棠不理解她的邏輯。
「當然要怪我,我的姊姊和奶奶都死於血癌,我這種人根本不應該結婚、生小孩,如果不是我抱著僥倖心態,女兒怎會受這樣的苦?」
正在挖時空膠囊的葉梓亮停下手邊動作,與父親對望,媽媽怪的不是她?而是自己?
葉秉華對她點點頭。
是這樣沒錯,所以他分外同情妻子,所以他送走亮亮。
他知道妻子害怕自己把對明明的愛轉嫁到亮亮身上後,亮亮也會跟著生病,她荒謬地相信,如果母女不親近,血緣關係就會淡薄。
沒有道理、缺乏科學根據,但是古湘屏認真地相信,她相信人的幸運與不幸是有定數、是平衡的,亮亮在她身上得到越多的不幸,就會從別的地方得到彌補。
所以,亮亮考上醫學院,她說:「看吧,離我遠一點,亮亮就不會不幸。」
所以,亮亮當上醫生,她說:「看吧,如果我疼她像疼明明一樣,她就不會順利健康。」
偏執、愚蠢,但它們卻能讓妻子的哀慟得到平衡。更何況妻子的心傷需要時間恢復,他不願意讓女兒成為治療妻子的傷藥。
葉秉華拍拍葉梓亮的肩,沒有說話,葉梓亮卻像是理解什麼似地不再發問。
父女合力把時空膠囊挖出來了。
「裡面是什麼?」葉秦華問。
「是我和姊姊寫給對方的信。」那時姊姊剛病發,所有人都相信姊姊會好,包括蘇大哥,於是她們約定十年後打開時空膠囊。
當時,她深信姊姊能撐過一個十年,兩個十年……很多個十年。
葉梓亮打開鐵製餅乾盒,為保護她們的信,她塞進很多泡棉。她從當中挖出夾煉袋,打開……「咦?怎麼多一封信?」
裡面有三封信,亮亮寫給姊姊的,明明給爸爸媽媽的,以及明明寫給妹妹的。
葉秉華拿走前兩封,先打開葉梓明寫的,和妻子一起看:
親愛的爸爸媽媽,你們過得好嗎?
我不知道亮亮會不會忍不住提早打開時空膠囊,但不管你們在什麼時候看見這封信,我都不在了!
最近我常想到「天妒英才」這四個字。
很想問,是因為我太聰明優秀,還是因為我得到的愛比別人多好多倍,才會被老天爺嫉妒得想早點把我收回去?
但無論是前者或後者,都代表我活在世上的二十年過得比別人幸福快樂,比別人豐富多彩。
爸媽總是心疼我受苦,可我辛苦,卻不難過。
一個用愛養大的孩子,不懂得傷心是什麼,所以即使飽受病魔折磨,我也很快樂,因為我有天底下最好的爸爸媽媽和妹妹。
爸媽,有一件事我很抱歉,我沒有和你們商量就自己做出決定。
那件事是——我累了,我做好面對死亡的準備了,我想要重頭來過,重啟新的人生,所以不願意再做一次骨髓移植。
我知道你們不會同意,所以我求亮亮,求她逃跑、求她不要被你們找到,求她讓我順利走向死亡。
我求亮亮那天,她哭得好傷心。
我們家只會笑、不會哭的小太陽,被我惹出很多眼淚,衛生紙一張一張擦,擦得連皮膚都破皮了。
我的口才好,她說不過我,她又是個聽話的乖妹妹,只曉得姊姊怎麼說她就怎麼做,不懂得反抗。
我猜,就算我想暗殺人,她也會拿槍帶刀站在門口替我把風。
這就是我的妹妹,一個心裡只有姊姊,裝不下別人的好妹妹。
她不想要姊姊死,可是禁不住我的苦苦哀求,干是我知道,就算她冒著被爸媽責備的風險,她還是會為我辦成這件事。
爸爸、媽媽,對不起,是我太懦弱。
我怕看見你們的失望,所以不敢告訴你們我不想活了,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亮亮身上,我不確定等我死後,亮亮會不會告訴你們,她不捐贈骨髓的真相,但我猜肯定不會,我們家的妹妹心裡只有姊姊,寧可自己受委屈,也不肯讓爸媽對姊姊生小氣。所以,這個委屈她受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