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應該要去休息室睡飽再離開,可是好不容易有時間可以回家,她實在不想繼續待在醫院。
她這個月已經值班十次了,每一次值班就表示她在上完一天班之後,就要接著從五點繼續值班直到隔天早上八點;然後,再繼續上班八小時。
不死,也差不多廢掉半條命了。
方柏珍扶著牆壁,緩慢地往前走,覺得大門遠在天邊。早知道就坐輪椅,請義工幫忙推她到門口搭車,如果她臉皮夠厚的話……
鈴鈴鈴。方柏珍口袋裡的私人手機瘋狂地震動著,而她很歡迎這種能讓她清醒的打擾,於是很快地接起電話。
「喂……」
「你在哪?」紀薇清亮的聲音從手機裡傳出。
「剛值完班,快走到大廳了。」方柏珍打量了一下週遭。「放心,我這次沒在太平間的祈禱室睡著。」
「我要去投訴你們醫院!把人弄到過勞死,是要留住什麼醫療人員啦!你如果沒跟我一起活到一百零八歲,我是絕對不會饒你的!」
「呵呵。」
「現在給我檢查東西是不是都帶了,然後快去坐車。」
「是。」方柏珍摸了下身上的白色醫生外套,確定皮夾、手機都在。
從她開始實習的那一天開始,她就和女性化一詞絕緣了。沒有口紅、妝彩——反正上刀時要戴口罩,且病人被麻醉了,她妝給誰看;沒有飄逸長髮——因為洗長髮的那幾分鐘,可以用來睡覺。
「方柏珍!你還醒著嗎?」紀薇大喊。
「醒著,但覺得自己快死了。我記得你之前說過,法令有規定國際航線的空勤組員如果值勤超過12小時,下次
出勤至少要有24小時的充分休息時間是嗎?為什麼醫護人員就沒有這種限制?難道我們是鋼鐵人,不會死嗎?」方柏珍用力揉著雙眼,努力想讓自己清醒一點。
「請不要用這種難題來為難我天生是來吃喝玩樂的腦袋。」
「哈……你是「懂得」吃喝玩樂,有腦袋的。」方柏珍勾起唇角,覺得自己似乎清醒了一點點。
「我想是因為機師如果過勞,一次失誤會害死整架飛機的人。你們如果過勞死,最多就是一、兩個病人,總不會搞死整個醫院的人啊……媽啊!我起雞皮疙瘩了,說得好像是恐怖片場景,整棟醫院都死人……」
方柏珍低笑出聲,眼皮總算又掀開了一點。「繼續說,我再三十秒就可以清醒地抵達大門口搭計程車了。」
「你搭上計程車後,馬上傳車牌號碼給我,不然你被載去賣腎都還不知道。」
「沒人會載外科醫師去賣腎的,太難搞、太麻煩了。」
「你臉上寫著外科醫師嗎?你為醫院犧牲奉獻的精神,嚴重到讓我懷疑你根本是被醫院下蠱了。你那兩丸黑眼圈重到我都看不下去了,明明就是個氣質美女……」
「我上車嘍。」方柏珍結束通話,搭上了計程車,跟司機說了住址後,然後乖乖地傳了車牌號碼給紀薇。
一分鐘後,紀薇的電話再度進來。
「你今天這麼有空哦?」方柏珍攤在後座說道。
「今天是我的幸運日,我們整組組員被dead heading到曼谷;就是那種當乘客被其他組員服務的好運氣工作!所以,我現在剛下班,在咖啡廳裡吃簡餐,等待我的白馬王子帶我回城堡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方柏珍笑了,然後聽見手機那頭傳來了男人的說話聲。
紀薇身邊有男人這事,沒讓她感到意外。面貌姣好、儀態大方的空服員身邊永遠有追求者,是世界不變的法則之一。
「祝福你跟王子有情人終成眷屬。」方柏珍將頭靠在車窗說道:「然後請好心地繼續保持通話,以利我能清醒下車……」
「沒問題!說到沒話可說時,我還可以念機上廣播給你聽……」
方柏珍聽著紀薇在手機那頭的聲音,思緒已經不由自主地飄離。
上天讓她在經歷了實習及住院醫師生涯後,不但沒爆肝且存活了下來,一定有其意義。她只要再撐幾個月,通過專科醫師考試,就能從住院醫師變為正式的外科醫師了。但願她當初選擇外科的救人熱忱,還能再繼續澎湃下去。
否則,當她累到現在這種程度時,實在是不知道這樣的堅持究竟是為了什麼。她對救人有意願,可這一路走來,她對醫療制度的缺失及醫病之間的對立,卻有更多負面的體悟。如果專業總要被質疑、如果做牛做馬比不上會作秀官員的劈頭痛罵,她真不知道這樣的路要怎麼走下去。
「小姐,到了。」計程車司機說道。
「謝謝。」她付錢下了計程車,決定這種世紀難題就算她清醒也想不清楚,何況是在她累到快過勞死的狀況下。
「我到家了。」方柏珍對著手機說道。
「到家了就好,你快去睡,我明天再帶好料的過去慰勞你。拜。」
「謝謝,愛你喔。」方柏珍微笑掛了電話。
日子再苦,至少她還有好友一路陪伴在身邊,日子怎麼樣都還是能過下去的吧!
「到家了就好,你快去睡,我明天再帶好料的過去慰勞你。拜。」
紀薇結束和方柏珍的對話後,微笑看向坐在對面的成勳奇。
她察言觀色能力不差,不會沒發現打從她開始講電話後,成勳奇的神色已由先前的漠然變得和緩了許多。
「我這個朋友是外科醫師,過著不是人過的生活。」紀薇笑著說道。
成勳奇回以淡淡一笑,逕自喝著咖啡。
紀薇以為他會接話,像是說你真關心朋友之類的,卻始終沒等到他開口。不過,她服務業做久了,要她主動多聊些話題,也不是件難事。
「土耳其咖啡沉澱的樣子好特別喔,好喝嗎?」她傾身向前拉近距離,佯裝好奇地看著那個透明杯——細磨的咖啡粉全沉澱在杯底了。
「還不錯。」成勳奇不動聲色地後退一步,避開她太女性化的味道,以及她那雙隱隱藏著誘惑的美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