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平康坊內,如北裡這樣的風月之地,卻是在入夜後才開始熱鬧。
也是由於嚴格的夜禁,來此尋歡的達官貴人往往會在黃昏前進入坊內,度過一夜通宵達旦的歡樂後,在侵曉時,晨鼓初發,才三三兩兩、帶著醉意離開。
呂祝晶來到平康坊時,已是黃昏。街道上開始點上燈籠,疏落的人群或騎馬、或駕車、或乘輿,出現在迂迴的曲巷中。
祝晶不確定恭彥在北裡何家,對北裡內都住了些什麼人也不清楚,只聽說北裡中有許多艷名遠播的名妓,連皇族都經常易服來此尋芳。別無它法,他只能一戶戶、一家家敲門探詢。出來應門的司閣以為他是初次前來尋芳的良家子弟,熱心拉著他往門內走。當祝晶尷尬表示自己只是來找人,而且還是找一個男人的時候,那些看門人紛紛露出不悅的神情,將他攆走,彷彿他是個不懂規矩的鄉巴佬一般,態度毫不客氣。
祝晶只好站在妓家門外,眼巴巴看著一群又一群執拾子弟老馬識途地被迎進那些重屋高牆的後花園中。
天色漸漸昏暗。不久,暮鼓響起。
祝晶心黑驚,知道他已經來不及趕回水樂坊。
他揣著腰間錢袋,裡頭只有少少幾貫鑄有「開元通寶」字樣的官制銅錢。
走絲路的這幾年,他多少有一點私蓄;但畢竟志不在此,雖然跟康大叔等人討教了幾手,卻沒有真的很用心地經營買賣,當然也就沒有發財。
爹總說,知足就能常樂。家中雖然清貧,卻也衣食無缺,因此對於財物也就不非常看重。
當然他不否認,腰纏萬貫自有它的好處。跟康大叔走這趟絲路,可不是白走的。他很清楚金銀的流通,對大唐所看重的這條絲網之路,有多麼的重要。正因為絲路暢通,才有長安的古昌庶。平康坊是個銷金窟,唯有「富貴」兩字,才能在此通行無阻。思及此,祝晶蹙起眉頭,疑惑恭彥怎可能在這種一擲千金的地方流連多時?朝廷每年提供給留學生的衣食供給,是非常有限的啊。
夜幕伴隨著陣陣笙歌降臨平康坊中,懸掛在屋角的燈籠映昭一出一張張飾以鉛黛的面容。
青春正盛的歌妓們紛紛穿上最時新的霓裳,低裁領口露出大片酥胸,頭戴改良自波斯婦人頭飾的金步搖,照照生輝;編入彩色鳥羽的百鳥裙與鮮紅色的石榴裙下,隱隱露出錦鍛縫製的花履,每走一步,優美的身段便搖曳生姿。
呂祝晶從沒見過這麼活色生香的場面,不禁瞪大雙眼,直盯著艷麗的歌妓們瞧。望著她們豐滿的雪胸,他下意識地環起雙臂,表情複雜。
真好看。他想。難怪有那麼多男子喜歡到平康坊來。
假若他是男子,必定也……
「喂,快讓讓,今晚阿國姑娘要獻唱啦。」幾名莽撞的男子不知打哪冒出來,這呼喊,立即吸引了許多街上的遊客,紛紛轉往這方向來。
祝晶被人潮擠著還來不及讓開路,就被眾人往門裡推。塗著青漆的大門內不比一般尋常人家戶掛著六盞芙蓉燈的妓戶門前,有著三進式的寬廣院落,青門內有迴廊曲徑、朱樓小院富麗堂皇的木造建築,令人瞠目咋舌,嘖嘖稱奇。
這名叫做「阿國」的姑娘在平康坊中必定是相當受歡迎的歌妓,要不然不可能坐擁如此華麗的家捨。
一團混亂中,祝晶被人群推擠到一座華麗的歌台前方。
歌台兩側的座席,早已坐滿了身穿華服的貴客。足足有一個人高的紅燭,將歌台映照得有如白晝。祝晶悄悄站在眾人之中,好奇地看著歌台上,隱身在紅紗簾幕後方的剪影。
看那身影,似乎是個男子?隱約可見男子正低頭調弦,紗簾後發出幾聲琵琶弦聲。他料想此人應是樂師。然而既是樂師,何以沒有跟那些坐在歌台後側的坐部彼樂者在一起,反而像個扭捏的閨秀,隱身在簾幕後呢?反正今晚已經回不了家,祝晶索性決定跟著荒唐一晚。
他帶著滿滿的好奇站在人群之中,聽身邊這群老中青少,年歲不等的男子們談論有關「阿國」的種種事跡——包括她如何超絕的歌藝、離奇的身世、絕色的容貌、與總是掛在唇邊那抹使人心神蕩漾、若有似無的微笑才站了一會兒,祝晶覺得自己也已經很熟悉「阿國」了。
第八章 寄情千里光(2)
阿國出場時,因為身邊觀眾的騷動,他在第一時間就知道了。
順著眾人目光望去,只見紗簾後出現了一名身穿白衣紅裙的女子。
女子的面容隔著紗,看不清楚,但身段卻窈窕婀娜。
只見眾人頻頻呼喊:「阿國!」「阿國姑娘!」
全然沒有一點文人氣息啊。瞧人們這般癡迷的模樣,教祝晶也忍不住想一窺阿國的真面貌。雖然他懷疑只能站在人群裡「旁聽」的自己,能有近距離一見佳人的機會。
那樂師手中琵琶劃出清亮的一聲,使得歌台下的喧鬧漸漸平息下來。眾人屏息以待,當琵琶奏出曲調前奏後,紗簾後,立姿女子清聲遽發——
朝日照北林,春花錦繡色,誰能春不思,獨在機中織。郁叢仲暑月,長嘯北湖邊,芙蓉如結葉,拋艷未成蓮。秋風入窗裡,羅帳起飄揚,仰頭看明月,寄情千里光。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心復何似。
女子歌聲,起初聲線清零、漸轉溫,續以幽遠,結以相思。在聽者讚歎聲中,一曲前朝子夜四時歌罷春夏秋冬。歌聲暫歇,琵琶音調微轉,鏗鏗鏘鏘,帶領一旁的坐部仗樂,或鼓笙、或笛板,連續彈奏《六麼》與《霓裳羽衣曲》兩首長曲。
阿國芳蹤則暫時隱身幕後更衣
那琵琶樂師指法精湛,祝晶站在台下,只隱約看見那琵琶弦上十指如飛,大弦小弦交錯爭鳴,節奏有序,但聽得聲聲婉轉、聲聲分明,若非善才(傑出的琵琶師),怎有如此功力,將曲子演奏得如此震懾人心。新曲奏罷,台下眾人紛紛鼓掌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