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神錯估這位生嫩窮神的任性及脾氣,更錯估了自家孫兒在虛境中,可不是一般般隨便對她的「照顧」。
騎虎難下,正是財神天尊此刻寫照,話都說了,覆水難收,收不回,只好繼續演下去:「鎏金,窮神天尊的交代,你可聽清楚了?這賠禮,你定得好好思量,斷不可再失禮。」財神貌似不護短,公公正正朝孫兒叮嚀。
鎏金整袖揖身,算是回復,她瞧了滿意,邊嚼甘蔗,邊吐渣,邊走遠了。
待週遭再無旁人,只剩爺孫倆,財神斂起笑,重重啐了聲:
「若不是她站在你旁側,我不能假裝沒看見她,逼不得已才攀談兩句,她真以為自己神階很稀罕?!」財神擅長做人,人前和藹,笑容可親,但是否真心喜歡某人,得視他轉身後方見分曉。
很顯然地,他對窮神那一脈,很有怨言,鎏金算是聽著爺爺臭罵窮神一家長大,對於爺爺翻臉如翻書的迥異態度,並不意外。
真正教他意外的,還是她的身份。
……那麼廢柴的傢伙,年紀比他小,位階比他高,他見著她,居然還須向她行大禮,想想忒不甘心。
「還有你說你,誰不招惹,去招惹上她?!」財神這句,明擺是遷怒,遷怒孫兒連累他自降神格,被迫與窮神一脈打交道。
「我並不識得她,以為她不過是尋常司花天女之類。」
「那一家子全是怪人,腦子裡擺些什麼亂七八槽鬼想法,正常神族都猜不透!拜帖一事,敷衍敷衍過去便好,別較真,還傻傻上門供她糟蹋?!她想得美!我們財神也不是軟柿子,任她掐扁搓圓!」
鎏金沒應聲,靜默隨著爺爺身後走,財神身形福態,步履些微笨重緩慢,走前兩步又頓下,轉頭問他:「在虛境裡,你不會同那古怪丫頭暗生情愫了吧?!」
通天雲壁可以映照出虛境景況,自然也映照出他孫兒與窮神獨處的片段,直至由銀白大地轉至泉歇草原,財神與眾仙皆見他們兩人在一塊,自然有此一問。
「沒有。」鎏金直覺脫口否認,這兩字,連經過腦門思索的時間亦無。
「沒有最好!那一家子神格不純,本連修仙機緣都沒有,是他們大吵大鬧,才破例提上來,可成了神仙,也不見努力思進取,仙術仙壽只修了半吊子,一塌糊塗,哪有半點神仙樣?」財神又叨叨絮絮了許多,自然全無好話。
關於窮神一族種種,在鎏金思緒間,迅速轉了一遍。
那一家三代,生於貧戶,爺爺是奴,爹爹是奴,注定孫兒也是奴,卑賤地在富豪府邸謀得施肥鏟糞僕役一職,賺取少得可憐的薪俸,以及一小處勉強容身的小破房,供家人遮風蔽雨。
他們注定無財,命薄上載明一生勞累工作,卻摸不到錢財,日子雖苦,一家倒攜手相扶,不怨天、不怨命,安分做著僅供餬口的差事,人生無貪無求,只希望家人身體康健,平安和樂。
然,「貧賤夫妻百世哀」這句話,並非掛在嘴上的信口胡言,它是太多同類人的親身經歷,血淋淋記著,如此簡短的七個字,何等椎心刺骨。
因為窮,他們被主人視為牲畜,毫無尊嚴,動輒奚落打罵,無論差事辦得妥善與否,倘若主人存心刁難,他們只能默默吞忍。
因為窮,沒有權利選擇攜家帶眷逃離這一切不公。
因為窮,就連自己的妻子,都沒能好好保護,眼看主人端起高高在上的嘴臉,夾帶權勢及命令,逼迫妻子就範,還當著幼小孩子面前,姦淫得逞。
受此奇恥大辱,丈夫本欲找主人理論,卻被父親攔下,搖頭歎息地喃喃說:「沒有用的,奈何不了他們……去了,不過自討苦吃。」
丈夫忿恨不已,淌了滿臉淚,槌打牆壁哭吼,妻子雖萌生死意,思及孩子還小,怎忍棄之不顧,只能苟且偷生。
他們的隱忍,並未換來平靜,食髓知味的富豪主人變本加厲,總在興頭一來時,橫蠻地命家僕闖入小破房,將妻子拖至自己房內,供其淫樂,他妻妾眾多,卻更好這一味,看女人從掙扎到認命的折辱過程,獲取樂趣,並於完事之後,隨手幾枚銅錢朝她臉上丟,賤買她的清白與羞憤淚水。
一日,丈夫返家,撞見富豪主人故技重施,此次更加惡質,居然在他家小破房的木桌上欺負他妻子,孩子蜷縮牆角,哭得滿臉通紅,丈夫怒極攻心,早顧不得主僕之別,操起手上挑糞棍,便往主人後腦勺打。
若能直接將主人打死,或許只是一命賠一命的事,偏偏富豪命不該絕,天賜予他此生壽命八十九,儘管傷重,最後仍是能安然無恙,度過生死大關。
富豪沒死,死的卻是那一家三代,丈夫一時激動傷人,便是他們的死因,傷癒的富豪怎可能輕易放過他們?
故事沒有發生奇跡,也未能有福星降臨拯救,那一家子的性命,斷送在富豪手上。
窮了一輩子,苦了一輩子,最後還死於非命,滿腹冤屈難申,才有了冥城告狀之情事。
若鎏金沒記錯,她死時,不過是兩三歲的稚嫩年紀。
大概這年紀還記不了事,未能懂得太多世間醜陋,她臉上才瞧不出半絲悲憤怨懟,仍能那樣笑……
那樣廢柴得很歡快、不思進取也無妨的笑。
他心底,生起一股暗暗慶幸,慶幸她沒嘗太多辛苦而死。
思緒到此中斷,窮神一家的往事,在神族眼裡,短暫得不值一提,億萬人世中,更苦之人不是沒有。
拜帖他一定會送,但不為賠罪,他不認為自己何錯之有,然而有件更緊要之事,須與她私下商談——關於虛境所遇的絕色青年,以及,她錯手帶回的木釵。
第四章 糾纏(1)
第一張拜帖,石沉大海。
第二張拜帖,杳無回音。
第三張拜帖,投遞無門。
第四張拜帖,直接給退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