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不說話,梅無盡也不在意,逕自說得很歡:「那藥,倒是不傷身,你回去多灌幾壺水便好,她可是千叮嚀萬囑咐,價錢不重要,但絕不能殘留後遺之症,最好還能順道替你補補,可謂用心良苦。」
「……」聞言,鎏金皺了皺眉心,一點也不受感動。
「她來買藥時,神情頗為歡暢,反觀此刻,鎏金小弟的面色很是不情不願?」
「誰被下藥會下得心情愉悅?!」鎏金吼道,他鮮少大聲說話,這次是真的怒了。
「噓噓噓,我家徒兒睡著呢,嗓門放輕柔些。」梅無盡顧著懷中愛徒,捨不得她沒睡足就遭擾醒,動手拍拍,又將略顯甦醒之勢的徒兒給拍睡了。
「……」怕被吵醒就快點回自己家裡睡,少纏著人囉唆!
「看來鎏金小弟氣得不輕呀,你不會完事後殺人滅口了吧?」
「……」若可以,他是很想這麼做!
對於沒對她痛下殺手的自己,他心生鄙夷!
「她為人那一世已然夠淒慘,千萬別當了神還再歷一回,那時為了替她養出一身血肉,耗費我不少珍貴仙藥吶。」同為劣神榜上的排行同伴,梅無盡自是樂於出手相助,是以當年接手醫治她,他並未刁難拒絕,甚至能說是盡心盡力——
一則,那時他頗閒;再則,眼見一個稚嫩娃兒,被咬得像塊破布,稀罕的惻隱之心也會動上一動;三則,他聯想起自家愛徒的往昔,當時沒救愛徒,越想越遺憾,於是補償在她身上,聊以安慰。
「養出一身血肉?」這一句描述,鎏金感到困惑。
梅無盡微挑眉:「窮神那一族的故事,你不知情?」
鎏金微頷:「略有耳聞,只知他們一家死於非命。」
梅無盡默了一默,面上笑容猶存,卻無幾分真心實意,嗓放得極輕,是不願擾醒愛徒,亦不想讓太過殘酷的話語,落入愛徒耳裡。
那些凡塵之惡,他不要愛徒再沾染半點,淺聲道:「死於非命……也是,這四字,粗略言畢他們那一世的命運,說得何其輕巧,可它如何能道盡窮神一代遭毆打瀕死,丟棄茅坑內,沒頂於惡臭之間;窮神二代因傷及富豪,受到報復凌虐,十指分次被絞爛,傷口浸泡鹽水,再三反覆,直至傷口漬爛,分寸盡腐,腐肉生了蛆,啃食其餘膚肉,卻連讓他咬舌自盡都無法如願。」
鎏金沉默良久,梅無盡似乎也沒有接續下去的打算,死於非命,四字恍惚浮光掠影,凡人的一生來去,在神祇眼中,不過道出四字的轉瞬時間。
「她呢?」
她的死於非命,又是怎生情況?
有她爺爺爹爹為先例,鎏金知道,大抵不會是多輕快的過程,他掙扎過該問不該問,問了,明白了,心裡定會產生動搖,不如打一開始便不知情……
然而,這個疑問,脫口得理所當然,勝過了內心掙扎,比理智更快一步。
梅無盡頓了半晌,吊人胃口般,並未馬上回答,薄唇一勾,眼眸緩緩落向鎏金,道:「那富豪,生平好酒、愛美人,還有一個興趣,搜羅天底下珍稀獵犬,越兇猛、越威武、越擅長獵捕獵物,越得他喜愛,不惜萬金。」
「這與她何關——」話才說了一半,鎏金瞬間明白,金眸瞠大,一時難以相信,世間有如此喪心病狂的殘殺行徑。
所以她那般懼狗,怕到光是感覺狗兒靠近,便會渾身顫抖……
所以她面對猲狙,只能躲在樹上,被滿臉眼淚凝冰,糊住了雙眼……
所以巨木林中,她會喃喃說著非死不可就給蛇妖吃,不要是獸類……
「對,正如你腦中猜測,不滿三歲的她,被拋進豢養獵犬的園子……死於非命。這四字真好用,再殘忍血腥的可怕景況,皆能一言蔽之,說得雲淡風輕。」
把一個孩子丟進性嗜獵捕的狗圈,她會有什麼下場?她能有什麼下場?!
而他,將她留在床榻上,六隻金光幻犬包圍她,自以為不過恫嚇爾爾,對她來說,卻是重溫死前的痛苦光景,每一時刻,皆是懼怕煎熬——
漫漫神壽中,偶遇後悔之事並非沒有,卻無任何一件,勝過此刻切骨椎心。
鎏金急迫掉頭奔回,往來時之路折返,化為金光一道,劃過天際。
歸心似箭,他只恨不能更快。
即便再快,他返回到那間小破屋,也已是一個時辰後的事。
全怪他耗費太多時間吹風冷靜,又太晚遇見梅無盡,才……
未踏入小破屋,遠遠便先揚袖,擊碎床榻邊的金光幻犬,任一室充塞點點金色殘芒,恍似流螢飛舞,炫目美麗,他無心欣賞,眼中只有蜷縮床角那一人。
她一動不動,雙臂抱胸,縮成一團,黑髮凌亂鋪散,裡著纖細的赤裸身軀,也覆蓋她面容,瞧不見神色,只有雙肩偶隨抽泣起伏,可又聽不見半點哭聲,靜得太詭譎。
他緩步靠近,胸臆竟覺沉窒微疼,步履似有千斤重,想飛奔過去,卻心存內疚,知她定是又氣又怕,說不定不想看見他。
細微一歎,已見自己伸出手,抱她入懷裡。
她驚懼一震,淚水濕糊的臉蛋全是狼狽,不敢睜眼,只是死命掙扎,已經哭到沙啞的嗓,顫抖且失控地說:「不要咬我——不要咬我——爹爹救我——不要——」
他復又再歎,將她環得更緊:「沒有狗了,只有我,你冷靜下來。」想喊喊她的名,安撫於她,竟不知她是何姓名。
她仍是掙動,渾身不住顫抖,兩鬢青絲全被冷汗及淚水打濕,眼淚源源不絕,濕濡了他的衣襟,既滾燙,又冰冷。
他不知在她耳邊呢喃了多少遍,才終於讓她聽進混沌耳裡。
懷中嬌軀顫抖逐漸驅緩,喘息卻變得濃重,下一瞬,猶掛淚痕的面容轟然抬起,哭到水汪汪的眼怒瞪他,咬出傷口的唇抿顫著,下唇淌有鮮紅血絲,脫口就是朝他一頓罵,可罵些什麼,全變成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