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一群人,大概沒有旅行目的,甚或,他們不被這城市編列在行進的目的之中。他們所擁有的,不是車票而是破舊的紙箱,沿著車站出口屋簷底下攤放,只望一夜安眠。沒有目的、沒有家的旅人是自由的,但自由也代表著另一種形式的放逐,你去了哪、做了什麼,都不會有人期待你的消息,因為沒有人把你放在心上。
究竟身為自由的旅人好呢?還是像風箏一般凌空高飛,際遇卻掌握在執線者手裡?
除了川流不息的人潮之外,離我不遠的年輕街頭女藝人正忘我演唱著。很可愛的女孩,皮膚白皙,一頭及肩長髮染成帶有光澤感的亞麻綠。
我的日文不好,她唱的歌我一個字也聽不懂,但她的聲音是令人舒服的,像夏日微風吹過銅鈴那般,引發了我對音樂的渴望,真想好好的聽一首歌啊。我想起了林慧萍小姐柔軟的聲音,不是女孩的嗓音與她有什麼相似之處,而是突然很想念她的歌,好似在我心裡有重要的連結,可惜,我忘記帶耳機出門,無法聽存放在手機裡的音樂。
我朝女孩走去,用很破的日文夾雜英文,詢問她會不會唱中森明菜的
「Necessary」,那是林小姐唯一收錄在專輯裡的翻唱日文歌曲。我很意外,女孩竟然會唱。
雖然只是街頭藝人,女孩的聲音仍有足夠的穿透力,我相信她未來的舞台應該不僅只鬧區街頭。可惜,還是無法緩解我身上沒有耳機的無奈。有首詩句是這樣說的:「曾經滄海難為水」。聽過林小姐那樣無塵且讓人不知不覺間卸下防備的溫柔嗓音以後,街頭女孩就只是漫漫旅途中的驚鴻一瞥,轉瞬而逝。
回到「曾經滄海難為水」這句話,元稹先生用了「曾經」這個字眼,表示那滄茫無際、令他永生難忘的海已不在眼前。人往往在失去後才能體悟擁有的美好,於是美好的也總是令人心碎,形成一種極度自虐的弔詭:若要試煉誰在心中最重要,只要離去就可以得到答案。
愛情的真正定義:不在身邊,而在心裡;不在心裡,而在記憶。
待會回到短租公寓以後,得好好聽一首林小姐的歌。情難枕,你說如何?
按下發送鍵後,黎詩雨收起手機,匯入人潮之中。
決定到東京以後,紊亂的念頭織成細密的網,緊緊包住她心頭,揮之不去。
那緊密的程度,大約等同於她口裡的豚骨湯餘韻,當注意力掠過口部,那醇厚的滋味總讓她一再回味。即使時間過去,仍然堅持佔據她的味覺系統。
她承認,那些念頭理所當然與林靖風有關,也遠遠背離她過去對感情一貫的堅持,她成了矛盾綜合體,就像同時被天使與惡魔所擾的卡通人物,進退兩難。
「愛」或「在一起」是愛情全然不同的兩種進行式。她可以毫無保留地愛著林靖風,那是她的事,無論之後他有什麼際遇,與她都無直接關聯,只是單方面把他放在心裡,飄流四處,至少有個暖心的角色在她生命裡活著;在一起則要考量太多,習慣、生活模式都得配合對方,多了她從來不懂得經營的責任。和所愛的人共有幸福溫暖的家,是多少女人的夢想,但她卻不認為自己有那樣的能力。
她還是自私的吧。
站在街角,她點燃了一支涼煙。
知道他抽煙以後,她也開始抽了,起初只是想回憶他呼出煙時的滄桑模樣,但思念的頻率太高,她忘不了他,因而也染上煙癮。
彷彿賣火柴的小女孩,煙頭閃爍的橘紅讓她看見不切實際的幸福片段:她像個平凡的居家女人為他端上親手做的晚餐,而他笑得猶如從來不是個飄泊的浪子。
她不禁失笑,以致沒注意到有另一個男人朝她靠近。
「小女孩。」男人發出一聲低沉的呼喚,具有磁性的音頻,觸動她腦部的記憶區塊,聚焦在塵封的角落。
她回頭,衣著考究的中年男子站在燈下,對她露出別具深意的笑容,「我是任亦,你的大男人。」
她無奈地笑,拍去抖落裙擺的煙灰,「可惜,那已是過去的事。」
「對我來說,你永遠都是我的小女孩。」任亦朝她走近幾步,取下她手裡的煙,「小女孩不應該抽煙的。」
「首先,不要學連續劇那套。」她一臉不以為然,「而你也無法任意操控所有人,任亦先生。」
「難得在異地重逢,你不認為該敘敘舊嗎?」
她沒答話,重新點燃一支煙。在賣火柴小女孩的幻想裡,眼前的男人從來沒有資格闖入,她為他的打斷而心煩。
「你一個人來日本?」他拿起她的煙,抽了一口,「沒人陪你?」
「我想回屋裡聽音樂。」她呼出一口煙,「不聊了。」
「還是在聽那些不該是你這個年紀聽的音樂?」他哼唱了幾句過往她慣聽的歌,「所以我才說,你應該是從文藝片年代穿越過來的女孩。」
「如果你只是覺得我特別才喜歡我,世界上有更多想法怪異的年輕女孩。」
「為了你,我收集了林小姐所有的唱片。」他輕握住她的手腕,「但是,你沒有再回來過,我們的家。」
「我想聽什麼音樂,從來不需要依賴任何人。」她撥開他的手,「我要走了。」
被人潮淹沒之前,任亦用稍高的音量問了一句陳腔濫調:「小女孩,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她消失在喧鬧的大街上。
東京新宿街頭,仍舊熙熙攘攘,甚至以數倍於台北的速度在湧動。
夜的喧鬧遮蓋了她一聲無意義的輕哼。
愛過,又如何?
他永遠在追求不切實際的泡影,知道即使伸手也於事無補,而她無力讓他的幻想成真,為何還要自欺欺人?
對她來說,所有愛情,都是泡影。
隨著人群流動,她被推往下一個路口,幾個路過男子注意到獨自一人的她,走過來搭訕。但她的日文能力實在太差,往往才說一句「sorry,I』m can』t speak Japanese」,眼前的男人便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