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沒有看到她本人,所以不確定該怎麼講。」他解釋。
也對。這本是諮商課上的例子,諮商原是面對面的。「是很胖。」又強調:「她很煩惱很煩惱很煩惱,每一次和男網友見完面,結果都是『謝謝再聯絡』。」
他點點頭表示理解。
「這些男人真膚淺。」他道。
「是嗎?」她用「男人不都這樣」的眼神看他,接著一翻白眼,「你答錯了!」
「不不不,這不是我的答案。」他連忙道:「這只是我心裡的O.S.。」
「是嗎?」
「即使身為專業的諮商心理師,私底下也是可以有自己的情緒吧?」
那倒是。在實習時,他們遇過不少怪咖,每次聚在一起討論個案時,「過分」、「誇張」、「有病」、「瘋婆」、「爛爆」之類的詞總是三不五時就會蹦出來,然後就是彼此心有慼慼焉的大笑。能笑還是好的,更多時候,是說著說著就掉下眼淚,還得靠其他夥伴來支持安慰。
當諮商師的心理強度,絕不是一般人承受得起的。
「就再給你一次機會。」想起那苦中作樂相互扶持的過去,她決定再給他一次機會,反正諒他也說不出什麼了不起的答案。「案主一直跟你抱怨她好胖、好煩惱,她好想交男朋友,你要怎麼安慰她?」
「她需要的應該不是安慰……」他想了一下,然後道:「我想我應該會跟她說:『我可以瞭解你的感受。』」
她傻住。「你看過心理諮商的書?」
「沒有,只是將心比心。」他道:「那個女生的煩惱既然真實存在,那故意忽略或叫她想開,對解決煩惱都沒有幫助,因為除非她真的變瘦,不然煩惱會一直存在。如果否定它,只會讓她更焦慮,認為你不瞭解她,所以與其假裝煩惱不存在,還不如正視她的煩惱。」
她一邊聽,一邊在心裡幫他按贊。沒錯,諮商的第一步就是傾聽與同理心。許多人會說,卻在第一步就做錯了──告訴案主「你不胖」、「你有其它優點」、「你會找到懂得欣賞你的人」、「那些男人很膚淺,沒跟他們在一起是你的福氣」、「就算一輩子不結婚也沒關係,一個人的生活多自由自在」……諸如此類,否定案主的情緒,漠視案主的煩惱,如果案主不接受這些開導,就會被說是鑽牛角尖、想不開,到後來,甚至會採取更激烈的手段來讓案主閉嘴。
看起來很粗暴,但這就是我們一般人「安慰」別人的方式。
她自己也曾經是這樣,直到學了諮商理論以後才明白。沒想到這個徒兒……
可造之材啊!
「這麼答合適嗎?」大概是看她半天沒反應,他問她。
「嗯,不錯。」她點點頭。
「所以,玫瑰姐要傳授心法了?」
「姐是不藏私的。」她手心對著自己,朝他彎了彎四指:「來,小太陽,你過來。」
他放下拖把走到她旁邊,她拉開工作台旁邊另一張椅子給他坐。
「光看姐這些回覆,你看得出個中玄機嗎?」在他坐下後,她指著電腦螢幕問他。
他操縱滑鼠檢視頁面,看了半天以後,若有所悟。「玫瑰姐的回覆,似乎都沒有立場……」
「沒錯,你說對了。」這徒兒果然有慧根,「姐的回覆技巧,就是順著對方的心意說。」
「順著對方的心意說?」
「是啊!一個人的心意,其實在他提問的時候就透露出來了,而我只要順著對方的心意說,十之八九都不會錯。」
「真的?」
「積數年實戰經驗,姐可以做出保證。」她頗自信,「所以姐的心法就是:『想做的,鼓勵他;想放棄的,支持他;無關對錯的,隨便他;反正你怎麼說,都沒差。』」
他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
「如何?」她頗得意。
「嗯……玄之又玄,神之又神。」
「神吧!這就是心法。」她笑道:「所謂『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就是這樣。」
看他一臉困惑,似任督二脈尚未打通的模樣,她又道:「當然仍有那十之一二的例外,不過你只要別把話說死,等對方下次質疑或抱怨時,自然能圓回來。」
「嗯……」他緩緩點頭,似不大確定。
「有問題嗎?」
「呃……我只是想,這樣做會不會有點取巧?」
「取巧?沒錯,姐就是取巧。」她一點也不心虛或慚愧,「但我這巧,可是有諮商的理論基礎,再加上千千萬萬次的嘔心瀝血換來的『熟能生巧』。」
「怎麼說?」
「你以為提問的人,是真的有疑問嗎?」
「不然呢?」
「當然還是有這種人,不過那是極少數。許多人,其實都是心裡已經有了答案,問我,不過是想得到支持,或是希望我去反對他罷了。」
「也有人想被反對?」
「有。譬如說要不要為了結婚辭去工作、要不要為了男友放棄留學機會、要不要拒絕孩子不喜歡的再婚對像、要不要幫女友的家人還債……諸如此類。」
「回答這些問題,很難不暴露自己的立場吧?」
「沒錯,我以前也曾經因為一頭熱而犯了錯。」她回想剛當「玫瑰戰士」不久的事,「有一個男生問我他媽媽因為他女友的顴骨太高,反對他們在一起,他應該聽媽媽的話,還是不聽?」
「玫瑰姐怎麼答?」
「我設身處地幫他想了好久,然後建議他『以拖待變』,『事緩則圓』。」
「結果他沒聽?」
「對。我回覆之後一直在等待他的回音,但他卻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沒消沒息。一個月後他忽然寫信給我,告訴我他和家裡鬧翻,已經和女友公證結婚了。」
「人生總有兩難的抉擇。」
「對。但看到的那一瞬間我心裡不大好過。」她誠實道出心裡想法:「我想,『我幫你想了這麼久,擔心了這麼久,結果你還是要這麼做,消費別人連句感謝或抱歉都沒有嗎?』不過雖然如此,這種鳥事我後來還是遇到好多次,『三折肱成良醫』,這才有了心法最後一條:『反正你怎麼說,都沒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