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柔能克剛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白天 黑夜

第 11 頁

 

  * * *

  乍見病床上的形影,恕儀心中的沉重再添加數十斤。

  才數周不見,伍老爺爺已不復她印象中強勢硬氣的模樣。

  他的神智尚稱清楚,臉色卻蒙上一層死白,眼睛晦暗而濃濁,一縷微弱的呼息幾不可辨,任何人不需要專業醫生的斷定,即可清楚看出一個事實——床上的生命已然走到最終一程。

  怎麼會呢?才短短幾十日之隔而已。

  十二月的天色陰沉沉的,風雨午後方定,窗外的庭軒蕭然畫過涼風,而後歸於沉寂,窗內的親屬也同樣的謐然無聲。

  她知道伍家並不是那種財大業大之後,親子關係就分崩離析的家庭,所有親人的感情非常凝密,伍長峰更深深敬愛他的父親與爺爺。如果伍老爺子沒能撐過來,她幾乎無法想像他會有多沉哀。

  房裡人不多,除了家庭醫生隨侍在側,另外也只有伍氏夫婦、伍長峰的弟弟,和兩位她並不相識的叔伯輩。

  從她一進門開始,其他人都炯炯盯視著。她幾乎可以聽見伍氏夫婦的心音——老爺子為什麼會想見她?

  他們只怕連老爺子與她相識都不知道。

  「爺爺,恕儀來了。」伍長峰輕聲告訴床上的老人。

  伍爺爺勉力瞠開眼瞼。

  「老先生。」她在老人的身畔坐下,按住他的手。

  「嗯。」老人好一會兒才發出蚊鳴般的語聲。「有一陣子沒見到你了……」

  「是啊,我去學壓花,白天都不在家。」她強迫自己用輕快的語調回答。「老先生如果不嫌棄,改天我送您幾幅作品。」

  老人微微扯動嘴角,眼眸換上熟悉的銳利,掃過四周幾張哀傷的面孔,尤其伍長峰,更被他長長地看上許久,焦點才重新落回她身上。

  「以後你難免要辛苦一些。」老人綻出微弱的笑意。

  「是。」這一點她已經有所體認。

  當一個單親媽媽,尤其在她這樣的年紀,絕非易事。

  「女孩兒家不要太倔強。」老人忽然又說。

  她一怔。

  「我沒有……」回得有點委屈。

  老人笑得更開一些。「有所堅持很好,但是不要把自己的幸福都『堅持』不見了。」

  她似懂非懂地聽著,無法體會。

  「好了,你走吧。」老人擺了擺手,又沉沉閉上雙眼。

  他要對她說的,只有這幾句話?恕儀不解地退開來。

  她會很倔強嗎?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公認的軟心腸與好脾氣呢!

  老人又昏睡過去,伍先生再也忍耐不住,握著老父的手開始掉淚,伍夫人靠在丈夫肩頭,陪他啜泣著。只有伍長峰失去任何表情,僵在原地動也不動。

  這段時光應該屬於伍家人,而她,並不是。

  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她悄無聲息地離開房間。

  庭園雖然濕冷,卻少了內室那種令人喘不過氣來的氛圍。

  她不知在小園香徑徘徊多久,屋裡突然響起陣陣號泣。

  天上冷月,仍然無聲,一任冬風吹來沙塵,預言人世間的悲歡離合……

  * * *

  由於身份敏感,她匆匆參加了老爺子的家祭。

  即使一些遠親對這位身懷六甲的不明女子感到好奇,她也未曾停下來招呼。上完香,紅著眼,反身離去。

  至於隆重肅穆的公祭,她是由電視新聞上觀知,一些高官將相、富商巨賈全部出席了,場面備極哀榮。

  出殯那天,鼓樂聲伴著長串的車隊,一路駛向位於山區的家族墓園。

  有幾度,伍長峰的臉從鏡頭前晃過。

  他嘴角的線條更深刻了,眼下有一片抹不去的暗影,表情顯得冷厲嚴苛。這一刻,他彷彿變成一個陌生人,再也看不到那豪爽霸道的陽光笑容。

  從老先生過世之後,他便在伍家主宅住下,一手包辦所有喪葬事宜,因此她一直沒有再見過他。

  看完最後一則出殯的新聞,已經晚上十一點。

  她返回臥室裡,試著入睡。

  說不出來有沒有睡著,總之神智模糊了一陣子,突然聽見客廳裡有聲響。

  她忐忑不安地下了床,拉開一道縫隙。

  客廳裡仍然沉寂無聲,連一絲光線也沒有。

  「我聽錯了嗎?」

  她最近常常會這樣,腦子裡胡思亂想的,老覺得他仍然睡在這間公寓裡。或許是因為懷了身孕,睡不安穩的緣故。

  轉身正要回床上,客廳又響起一陣低抑的、隱忍的怪聲。

  沒錯,真的有人!他回來了?

  恕儀遲疑了一下,開門走出去。

  正值輕寒輕暖的漏永時分,濃雲掩蓋了月色,只有玄關半昏的燈光散灑。柔光侵入了夜的地盤,照出沙發上低頹的剪影。伍長峰身形前傾,臉埋進大掌中。

  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打擾他,或許他寧願獨處……

  一聲壓抑的鼻音傳入耳裡,突地,她再也顧不了許多。

  現在沒有任何恩恩怨怨、愛恨情仇,只有一個悲傷的男人,和一個心痛的女人。

  她走到低泣的男人身前,將他的腦袋擁進懷中。

  他的肩臂先是一僵,整個人立刻放鬆下來。

  大掌環抱住她的腰,隱忍的聲音終於失去自制,沙啞的奔洩出來。

  她並未試圖說空泛的安慰,只是靜靜地,一下一下摸著他的黑髮,如同一位慈母,撫慰受了傷的孩子。

  這陣子他必須故作堅強,對內要負責安慰險些病發的父親、惶惶不安的母親、害怕的弟弟,以及許多親戚朋友,對外則要力保公司平定,一切都在軌道上運行。

  忽然間,他成了人人仰賴的家族之首,卻沒有人注意到,他其實也只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也有想放聲大哭的權利。

  此刻,他痛快地哭著,近乎聲嘶力竭,全身激烈發抖。

  他的痛傳進了她的心裡,她想起那位面惡心善的老人家,臨終前猶對她的殷殷關注。

  珠淚再也無法留住,她埋進他的發間,陪他一起哭了出來。

  月娘從濃雲中找到出路,俯望著兩人。銀色的光臂探進窗格,撫上相擁而泣的形影,無聲勸著:莫再悲傷,莫再悲傷……

 

上一章 下一章
返回封面 返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