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想歎氣……
老實說,她算是「初到貴寶地」。
她被武林盟的盟主老大人丟到這眾人口中「險山惡水多刁民」的西陲一帶,擔任起武林盟大西分舵的分舵主。
越想,一口氣歎得越長。她被迫接下的職務是顆燙手山芋,別人推脫得了,就她推不掉、不能推。
為了讓自己盡快熟悉大西分舵的運作,來此才兩個多月,她已跑遍境內各地,除了拜會與武林盟同聲共氣的江湖世家,更與在這片山水間生活的各部族民多有接觸。這塊地界於她而言再生、再硬,她梗著頸子硬闖,不管是人文抑或是地理,摸都給摸熟了六、七分。
此時見這情勢知道要糟了。在這個河段若不能把人救起,往下地勢落差更大,水勢必然更險,再難尋到出手的好時機……
她腦中急思,想得兩邊太陽穴突突跳,雙臂大展,在強勁激流中努力穩住。
送人上岸,總得試,先不管能不能成,在體力耗盡之前必須行動。
當嗚嗚然的樂音傳進耳中之際,她一度以為是自個兒耳朵裡灌了水,才會生出錯覺。
但隨著樂音幽蕩,迭宕奔騰的江水奇異地被安撫了。
她每一寸身軀、每一次的吐納皆清楚察覺到,那一波波往身上沖刷的流水力道正在減緩,便似這不絕如縷的徐慢簫聲,又若潛在深淵中靜寂曼舞的蛟龍,一切都緩慢下來,被安撫著、平復著。
有如此驚人內力能以簫聲馭江水,雖不知來者是誰,卻明白是遇高人相助了。
「多謝前輩!」
她再次提氣,把握時機奮力一揚,手中勁鞭帶起大木板,順利將樊二少爺和朱氏送上岸。
隨即她一個挺腰躍起,原要藉著半空旋身的力道順勢拔起精剛玄劍,豈料僅僅一個騰空翻轉的瞬息,她那把露出江面的剛劍劍柄上竟多出一道藕色身影!
被師父「出借」給武林盟已足足過去五個年頭,她在盟主老大人的「摧殘」下,見過的世面當真不少,老早練得心強剽悍、膽肥流油,想把她嚇到失魂根本不能夠,但一跟那位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高人對上眼——
電光石火般的四目相接,她握鞭的五指陡收,指節突起,拳頭硬如堅石,胸中真氣頓時竟散得一乾二淨。
真真被驚著,嚇得她魂飛魄散啊!
是他……對吧?
沒有認錯的,對吧?
長且細濃的眉,深幽神俊的目光,鼻直唇潤,額寬而顎秀。
清美無比的容顏啊………
那身姿,修長若竹,挺直如松,橫大江兮揚靈,似入定不動,卻威風到不行。
轟隆——
明明是日晴天朗的好時節,怎會奔來這一道無形雷霆將她徹底打懵?
眼前的,真是他呀!
內勁驟洩,她再次跌入水中,還可恥地吞了好幾口江水。
不過她在水中並未撲騰太久,因那人已一把提住她的後領,像往地裡拔大蘿蔔那樣將她整個人拔離水面。
待她意志回穩,發現自己正跪撲在岸邊狂咳兼嘔髒水,而大木板就橫在她斜前方不遠處,上頭的兩人已被鬆綁。
忽地一幕藕色闊袖落進她含著兩泡淚的眼界裡,不是真心要哭,眼中濕意全是給嘔得滲出來的。
「還好嗎?」
略清冷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與她記憶中的琳琅音色極相似,但更添沈穩。
「可能起身?」
回應那問話,她點頭再點頭,心頭不住縮緊,兩眼直勾勾盯住那幕闊袖。
上好的布料隨江風翩飛,竟不是以往他慣穿的墨色,而是頗有春夏風情的淡衫,但相同的是一身素衫自藏華,沒有多餘的顏色,卻在袖口以罕見的隱繡手藝細細繡了一圈紋樣,隨天光不同,繡紋時隱時現。
見那只袖子往回收,撤出她的視線,她驟然明白過來,原來他是想扶她一把,是她發懵,心思亂竄,把他的好意干晾在那兒。
眼皮猛地一跳,她本能地撲去揪住那尚未完全收回的衣袖,隔著薄衫衣料攀著他的前臂,一下子將他弄得半袖淋漓,如當年那個山洪暴漲的大雨深夜,年紀小小的她被人從滅村的那一大股洪流中打撈起來,頭臉四肢儘是泥濘,瑟縮在少年公子懷裡不住顫抖,那時的她也是把他的乾淨衫子弄得濕透。
莫哭,不怕了,會找到你爹娘的……
那時在她耳邊輕哄的嗓音溫溫淡淡,令她驚懼徬徨的心有了依靠。
她的手臂突然被反握,一股溫熱感從手脈進入,竟是隔著衣料探她脈象。
「我……我無事,能站穩了……多謝乘清公子出手相救。」儘管模樣狼狽,她仍站得筆直,抽回手對眼前男子抱拳行江湖禮,一邊抬睫去看,正式對上那張謫仙般出塵的俊龐,以及那雙淡漠似諸事不縈懷卻又極耐人尋味的目瞳。
被喚出名號,男子僅動了下眉峰,略頷首道——
「小兄弟身為武林盟大西分舵的分舵主,年歲雖小,能耐卻不小,若說出手相救,倒比不上小兄弟宅心仁厚、膽大妄為。」
小……兄弟?!
惠羽賢再次懵了。
雖說穿慣了男款勁裝,一直覺得這樣的打扮最明快俐落,但她並未掩飾自己的女兒身,皮帶勒出腰身,順帶勾勒出胸脯的弧度……唔,儘管不是十分飽滿,那、那也是鼓鼓的,她不信他沒這麼一點眼力,瞧不出她是女子!
再有他所說的那些話,一時之間實在聽不懂他是在稱讚她、嘲弄她,抑或在責備她?
在這地界,她即便是強龍也不該去壓地頭蛇,碧石山莊就是那條地頭蛇。
今日「放水流」的事被她給攪黃,不出事便罷,一旦走漏風聲,碧石山莊真會跟武林盟掐起來。她是膽大妄為沒錯,但意隨心動,救都救了也管不得許多。
「在下惠羽賢,武林盟大西分舵第五代分舵主,今次得會閣下,實感榮幸。」對方雖已知她江湖身份,她仍然持禮鄭重拜會,一揖之後又道——
「他日若碧石山莊以今日之事為由為難武林盟,還請乘清公子能做個見證,證明責任只歸我一人,是在下無視江湖同盟之義任性妄為,與武林盟上下毫不相干……公子屆時若肯出面,在下當銘感五內,絕不忘懷。」語畢,她再次深深一揖,隨即奔向被救起的樊、朱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