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起枯枝在黃沙上寫著。
--張媽,趁著傷兵還沒回來,我先去沖個涼兒,您若有事忙不過來,就大聲喚我。
「現在洗沐做什麼,一會兒還不是要忙髒了?」廚娘瞪她一眼。
潤玉陪笑著,依然大步大步倒退進雜物間,然後開始張羅泡浴的需要事項。
平時她不敢在白日沐浴,是擔心撒克爾或他手下的粗人會沒頭沒腦地撞進來,現在可好,該提防的人全部走光光,而廚娘是個婦道人家,當然不敢貿然窺探「年輕男子」洗澡的場面,因此她安全得很。
褪除身上的衣物後,她舒了一口氣,緩緩侵入冰涼的清水內。事出突然,來不及準備溫水,但在這種極高溫的環境中,冷水反而是一種享受。
沁心入脾的溫度彷彿浸化了她每一寸根骨。她歎了口氣。
她的要求真是越來越低了,只要求得一頓飽、一桶清水,就算心滿意足,從前大家閨秀的生活,處處有人服侍,事事有人打點,如今彷彿另一個世界的人生。
她和哥哥會在青秣鎮耗上多少時間呢?何時回家?爹娘應該已經知道他們並未按照原定計劃進行,是否開始擔心了呢?
唉!她好想念家人。卻又放不下……放不下那個人。
撒克爾若知曉她的女子身份,不知道會有什麼反應。按理說,他應該會極端慍怒的,因為像他這樣的男人,最是忌諱受人欺騙。可是,對像若換成是她,他或許不至於氣太久吧?
「別胡思亂想了。」潤玉甩掉滿頭亂緒。她明明不打算讓撒克爾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的,還考慮他發火與否的問題做什麼?
可是,她真的好喜歡與他相處的感覺。由於身份上的隱匿,她可以暢情地沉陷在他鐵箍似的擁抱中,無須擔心承負上「淫蕩」的罵名。
她也喜愛聆聽他傾訴一些過往的經驗。目前為止,她已知道撒克爾的父親是蒙古人。母親是花喇子模的舊裔,昔年花喇子模被蒙古鐵蹄所滅,因此兩人的戀情得不到親族的贊同,只得私奔而出,如今已經歿逝了。撒克爾自小聽多了父母述說兩方親族們的惡劣事跡,耳濡目染之下多少產生負面的影響,因此,即使在身為長子的父親去逝之後,他依然不肯遵允族長的召喚,回去繼承撒克爾家族的正統。
匆匆在邊關內外浪蕩這些年,身外別無長物,倒是結交到一票打從心眼尊崇他的好兄弟。這支隊伍結合成國界間強而有力的團隊,無數字名酋要相曾經借重過他們的武技,也賜與過不少可觀的財物,然而全給他們這些重情義而輕財寶的漢子給隨手花掉了,並不拘泥於汲汲營營的庸俗生活。
這大口喝酒、大塊吃肉的磊落生涯正是她所嚮往的。
潤玉輕揚起一抹笑,掬起滿捧冷水,澆上圓潤的肩頭。頂上的破洞透進偷窺的天光,也投射入幾許暖暖的邊疆風味。其實她已經算是經歷到自己理想的生活了。
除了潔身沐浴不方便之外,身處在邊疆上倒也沒什麼好挑剔的。
「唉!潤玉,怎麼妳一副很樂不思蜀的樣子?」她賞自己一記爆栗。
不去想了。不去想中原,不去想過去,不去想未來,她必須專注於現在。
尤其是現在的這桶涼水!
她滿足地經吐一口氣,合上眼,品味著空氣間的馬味、煙塵,腦中徜佯在想像中的闊大草原,讓心思漸漸平靜下來,終至迷離……
※※※
「張嫂!」就在雜物間的帳外,撒克爾標悍的悶吼驀地響起。
「大爺,您這麼快就回來了?」廚娘快手快腳地奔出來應聲。
「嗯,受傷的朋友就在鎮外不遠。」他簡短而匆促地解釋道。「小魚呢?我需要他跑個腿。」
「到雜物帳洗澡去了。」廚娘納罕地瞄向右側的小營帳。「他也不曉得是怎麼洗的,已經泡在裡頭將近半個時辰了。」
撒克爾一聽,眼睛鼻子嘴巴幾乎全擠成一塊。
他的兄弟正在水深火熱之中,小魚倒好,懂得偷懶享福。
「知道了,我去揪他出來。」撒克爾惱火地大跨步趨往破舊的牛皮帳子。
薄薄的帳幕簾子原本就沒有多少遮蔽性,更甭提鎖擋的功能。反正天下本家,尤其一個區區小毛頭洗澡又不是啥驚天動地的大事,撒克爾理直氣壯地直搗黃龍。
第一眼,帳外的極度明亮與帳內的微暗形成經微的視差,他靜靜等候一瞬,直到眼睛習慣眼前的暗影。
第二眼,大水桶與桶內打盹的身形躍入他眼簾。他深吸一口氣作為大喝的預備動作。
第三眼,桶內光裸而圓潤的女體侵入他腦海,成功地截斷了即將脫口而出的嚷喊。
這……這是……
撒克爾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女人?小魚?她?
「妳--妳--」他震驚不已。
潤玉在睡夢中,驀然聽見他熟悉的火爆嗓門,腦裡依然一片混沌。半晌,她才稍稍反應過來。
撒克爾回來了。
她不暇細想,瞇著困濛濛的眼皮跳起來。一時之間手忙腳亂,仍然分辨不清今夕是何夕。
她的衣服呢?剛剛放到哪兒去了?衣服……
衣服!
震駭的念頭如雷鳴一般劈進她的五臟六腑。
她,正在洗浴!她,沒穿衣服!而,撒克爾瞧見了她的身子;屬於女人的胴體……
潤玉幾乎完全不敢正視他呆愕的表情。慌亂無措地離開了水桶,她趕緊撈起散落的衣服,忙不迭套上身子。
會不會,有一絲絲的可能性,他尚未瞧見她的身子?
她縮躲在帳子的內角,終於鼓起勇氣,怯怯地瞄向他。
撒克爾膛大的眼瞼足以媲美渾圓的銅錢。難道,魚兒就是「她」?
「妳是誰?」他的音量比預計中更具威脅性。
潤玉畏縮了一下,悄悄低下頭,兩朵紅暈在她的面頰擴散。
這款嬌怯怯的神情已經證實了他大半部分的猜測。
撒克爾只覺得極度的震訝。他日日夜夜搜尋的美人,居然就在咫尺之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