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就蓋在南港路巷底的那塊小空地上。」齊霖隨手執起渾圓的水晶紙鎮,無意識地把弄著。其實當他親眼看見到倚月捍衛著那處破落戶,心中的震撼並不亞於母親此刻的訝異。
「可是……我還以為蘇為仁多多少少會留給獨生女兒一點積蓄,她的日子過得再清苦,應該負擔得起基本的食宿和生活需要。」山村人悲憫的天性在齊母體內發酵。
無論兒子以何種眼光看待蘇倚月,然而在蘇母心中,倚月始終算得上是齊家的舊識,她並不樂意見到她沉淪於這個花花世界中。
若要論起蘇、齊兩家的恩怨糾葛,故事必須回溯到十七年前。當時齊霖的爺爺剛過世不久,留下幾塊台北的土地交由兒子繼承。齊霖的父母是典型的世外居民,平常固守著山上的茶園,日日夜夜照顧著心愛的茶樹,看它們發芽、看它們開花。
山上的鄰里們互相打氣幫助,緊密結合成勤勞的生命共同體。對他們而言,整個宇宙便是由這種單純簡樸的生活構築而成。
在山上,沒有複雜的心思,也沒有城市人的勾心鬥角,所有事物皆保留了最純粹原始的真誠。齊氏夫婦倆堅信,只要守住祖先留下來的血汗,不要貪求,毋需揮霍,日子應該可以平安無憂的過下去。
因此,當一個名叫「蘇為仁」的台北建築商向他們提出購買某塊位北區的精華土地時,他們並沒有答應。對方提出「我保證讓你們賺大錢」、「把土地賣給我,我蘇為仁絕不會虧待你們」的利誘也未能達到說服夫妻倆的效果。
直到蘇為仁以私人拜訪的名主親自上南投走一遭,蘇、齊兩家正式結緣,最後也因此而結怨。
母子倆不約而同地沉湎於舊事裡,書房維持了好幾分鐘的靜謐。
半晌,齊母忽然打破四周盤旋的沉默,「你還記不記得她?」
他選擇不回答。
「你記得的,對不對?」兒子眸中一閃而逝的神情並未逃過她的眼睛。
「嗯。」齊霖心不甘情不願地點頭。
是的,他們都記得蘇倚月,以及她幼時的甜美模樣,因為早在她長年記性之前,齊家三口就已經見過她了。
當蘇為仁第一次上山拜訪時,手裡牽著扎包包頭的小女兒,一副優良爸爸的形象,淳樸的齊家夫婦因而對他產生好感。
年近三歲的小倚月非但長相可愛,嘴巴也甜得膩人,逢人就喊「哥哥」、「姊姊」,「伯伯」、「嬸嬸」,喚得人心花怒放,連向來不喜歡與孩子親近的齊霖,當初也將她抱在懷裡親近了好一會兒。
就因為他印象中的蘇倚月是如此的嬌弱甜美,這回重逢時遇見一個「恰北北」的女生,才會讓他吃了不大不小的一驚。
「你知道嗎?當初我本來打算收她做乾女兒的,可惜沒來得及提出口,咱們和蘇家就反目成仇了。」齊母的語氣中含著一絲可惜。
若非蘇為仁流露本性,或許她真能和倚月結下「母女」緣,一償她沒有女兒的遺憾。
蘇為仁一開始就計劃以友情來降低齊家人的防心,但純良的齊氏夫婦並沒有想得太深入,而齊霖雖然比父母更懂得人情事故,卻因為多半時間留宿大學校舍而失去和蘇為仁頻繁接觸的機會,無法及時揭穿這個心機深沉的男人。
一旦交情打穩後,蘇為仁開始聳恿齊父買賣期貨。
「剛開始別一口氣投下太多金錢,只要慢慢來,風險就低,日子久了你便會發現期貨市場其實很有意思,和你經營茶園所運用的概念差不多。」他隨口「教」了齊父幾句要訣,便丟下新朋友在市場裡自生自滅。
當然,齊父並非為了賺大錢而下場玩期貨。對他而言,看著「咖啡」、「黃豆」在看板上買進賣出是一種新鮮的經驗,就好像孩童發現電視遊樂器一樣。他純粹只是覺得這種遊戲很「特殊」、很「有趣」。
就為了這份「新鮮」和「有趣」,齊家的財產蒙受無比的損失,等到他發覺時,所有能抵押的產業已經抵押,不能抵押的也變賣殆盡。
有些遊戲必須會出昂貴的代價!齊氏夫婦為時已晚的察覺到這點。
齊母仍然歷歷記得七年前蘇為仁帶著律師和公證人,上門找她丈夫討地皮的得意嘴臉。
「反正你也付不出貸款利息,與其等著銀行查封你的土地,倒不如現在便宜賣給我,我保證以即期支票付款,讓你立刻把外頭的債務清掉,免得再拖下去連累了全家大小。」
於是當時市價上億的地皮,被蘇為仁以二分之一的價錢賤買過去。
齊氏夫婦終於看清他的真正目的,但已來不及挽回什麼。
嚴格說來,他們並不能對蘇為仁發出強烈的指責,畢竟對方並未做出任何實質的傷害,只不過介紹齊父一條加速變賣產業的途徑而已,一切損失都是他自願賠進去的。
「你應該明白我為何不要你去找蘇家的人理論吧?」齊母輕輕歎了一聲。
她向來篤信道不同、不相為謀的理念,既然蘇為仁與齊家無緣,雙方頂多不再接觸就是了。如今老對頭也過去了,任何的責任追究問題此刻看起來似乎都顯得多餘。
「嗯,」他的焦點停駐在水晶折射的光芒中,「我們沒有那個立場。」
「那你為什麼要去找蘇倚月?」齊母仍然不能理解。
「因為……」他煩躁地爬梳盛密的黑髮,「不曉得。可能是因為心底的那股不服氣吧!或者──好奇,我想看看蘇家小女兒現在的生活如何?我想知道她父親有沒有留給她任何屬於齊家的東西?還有……我不知道,我無法解釋。」
「如果你只是想看看她,看完之後也沒有必要帶她回來呀!」齊母繼續逼問他的舉動。
「媽,如果當時你在場,你一定也會做出相同的決定。」他推開椅子,在書房裡困擾地踱步。「她住的違章建築簡直和豬圈沒兩樣,鐵皮屋也!你能想像冬天住在裡頭溫度有多低嗎?而夏天一定變得和烤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