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
出於人類本能的第六感,趙之荷沒有真的問出口,下意識裡知道,那是命運巨輪的輾壓,改變了他們一家的命運,包括他錯失的學者夢、包括她的舞蹈夢、還有讓侄子喊爸爸的無奈。
因此她沒有問,不揭人之痛。
「你真該看看他以前的樣子,像一輪清月,溫潤沉靜,那股子風華氣韻,迷死好多女孩子,可是偏偏他眼界也很高,不輕易動心,我談過的戀愛都比他多。」搞到最後,喜歡他的他看不上眼,看上眼的又都是摘不到的高嶺之花,簡直人間悲劇。
錯過眼前這一個啊……唉,下一個不知又要等多久了。
趙之荷凝思了下,還是想像不出來,清雅如月的余善謀應該是什麼樣子。
「你不喜歡他現在的樣子嗎?」
「也不是不喜歡,只是……不是原本那個真實的他,無法真正做自己,就算臉上笑著那也不是真的快樂。一直到現在,我都沒有從他嘴裡聽到一句埋怨,他從來不會緬懷過去,也跟我說,不要一直回頭去看自己失去了什麼,只要努力看自己守住了什麼……」所以她聽了他的話,不為那些失去的,而辜負了現有的,失去雙腿,她留住了生命,還有那些關愛她的家人。
說到最後,聲音漸輕,幾近呢喃:「可是無論如何,我還是想把原來那個他找回來……」
趙之荷搖搖頭。「我無從比較,我認識他時,已經是現在這個樣子。」
服務生陸續上菜,余善舞留了一籠哥哥和侄子愛吃的湯包、牛肉餡餅跟玉米濃湯,便招呼對方開吃起來。
喝了幾口小米粥,才接問:「不然你眼裡的他是怎樣?」
世俗。
很都會,也很功利的那種社會型精英,圓滑世故、八面玲瓏,不是余善舞形容的,那種溫文儒雅的氣質才子。
即便是現在的他,異性緣也極好——或許還更好,但,卻非她的心頭好,如果有機會,她反而想看看,曾經那個腹有詩書氣自華的余善謀。
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矯情應酬也不是她的個性,想了想,最後說:「他——是個奇怪的人。」這不算說謊。
「噗——」余善舞笑瞋。「那倒是,我也常覺得我二哥是怪胎,你剛剛都沒生氣,我超佩服你的。」
「……不知道要從哪裡氣。」一開始她也會被撩起情緒,偏偏他每一句話都一針見血,扎到她整個脾氣都毛起來,卻又都中肯得無法反駁。
她居然已經開始慢慢被他訓練到有點習慣了。
是說——「你剛剛,怎麼會選二?」
余善舞聳聳肩。「有一段時間在家裡養病,病人別的沒有,時間最多,看了不少二哥的書打發時間。有空你來參觀一下他的書房,相信我,那種剖析人類心理與邏輯的書,多看幾本你就不會再被他氣到七竅生煙了。」
難怪,她一直有種說不出來的奇特感,現在她懂那奇特感來自何處了,大概因為,余善舞的氣質與談吐,某層面上很像余善謀,出生在一樣的家庭、讀一樣的書、承襲兄長的思想與教養,同樣的聰慧沉著、有敏銳的洞悉力,說話雖帶幾分犀利,但懂得點到為止,體貼他人。
或許在某程度上,他依然保有了原來那個自我。
「我其實不是那麼容易生氣的人,可是他……不知道要怎麼講,常常讓我看到臨界點。」後來覺得,那個像潑婦一樣對他發飆、毫無形象的自己,好陌生。
「生氣也是一種情緒啊。」總強過什麼感覺都沒有,淡淡地轉身走開——趙之荷看起來完全就是會那樣做的人。
一個性情偏冷的人,會對你生氣——應該不算太糟吧?至少她有「感覺」。
余善舞自我安慰地想。
和余家兄妹吃完中餐,步行回到余家門口,她沒有應邀入內,在門口道別。
小男孩有些怕生,躲在余善謀身後,露出兩顆靈活的大眼睛瞧她,輕輕揮了一下手,怯怯地說:「阿姨再見。」
她淺淺揚唇。「再見。」
余善謀看了頗不是滋味。
小舞邀她吃飯就去吃、皓皓對她笑她就笑,他呢?只會被擺臉色,她對隨便一個老弱婦孺,表情都比對他還要柔軟!她壓根沒對他笑過吧?對吧?對吧?!
用力回想一下,還真的完全沒有。
內心歎氣,很認命自己被擺進塵埃裡的地位。「真的不用我送你?」
「不用。你留在家裡陪小孩。」才剛說完,包包裡的訊息聲響起,她順手撈出來,點開。
是余善舞傳來的。
她只看了一眼,立刻反手蓋住螢幕。
余善謀狐疑地瞥她。「你幹麼?」表情那麼虛,分明有鬼。
直覺回首,順著她的視線,看到屋內的余善舞,在窗邊跟她揮手。
「你們在搞什麼?」他很有被陷害的自覺,只是不曉得,那小妮子到底坑了他什麼。
「沒事。」她揮手趕人。「你快進去。」
余善謀輕笑。「不用那麼緊張。」他不會那麼沒風度,硬要一探究竟。
他堅持要看她上車,目送她離開,直到看不見車身,才轉身進屋。
趙之荷一直到離開余家一段距離,才靠邊停車,拿出手機細讀。
信守承諾,傳給你看。
附圖是接連好幾張的書法字,有行書、有草書、有楷書……字體或蒼勁俊拔、或豪情寫意、或俊逸端秀……
他真的會,還寫了一手好字。
本來還想不通他哪根筋不對,埋頭寫了一早上。
丟出一張沉思的表情圖,接著補上:「我是悟了,你呢?」
她也悟了。
一篇篇的「愛蓮說」,沒瞎的都悟了。
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這分明是情書。
為什麼連好好的文人志節、國中課本必讀文,他都可以拿來告白,還有什麼是他不行的?
被同一個男人告白了這麼多次,各種形式、無時無刻、認真的、戲謔的、她看得見的、看不見的……他總是一遍又一遍地說,她向來淡定以對,可是為什麼剛才那一瞬間……會生出幾分窘意,下意識就做出遮掩行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