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不知該如何處理這陌生的窘迫情緒,便只好繼續繃著一張英俊的臉龐,處變不驚穩如泰山地捻起一顆還熱著的玉米小窩窩頭,咬了一口……陳定頓了頓,依然面無表情,但第一顆很快消失在他雪白強健的齒間,第二顆也不例外。
他唇齒間還纏綿留戀不捨著那Q軟香甜的口感與滋味,尤其是咀嚼時不時咬碎了玉米粒,那瞬間迸發出的甜汁俏皮地在舌上化了開來,彷彿被個奶香四溢的沒牙小寶寶偷香正著!
他還想再吃……
已經回到吧檯後的溫宜,還在想她到底曾經在哪兒見過這張冷漠倨傲又漂亮得不像話的臉,不經意瞥見他盯著空了的小陶碗一副意猶未盡……
她心下瞭然,輕聲開口勸解道:「夜深了,玉米小窩窩頭吃多不好消化,這道菠菜粥性甘涼、利五臟,能止渴潤腸,滋陰平肝,睡前進食也不會對胃造成負擔。」
男人多半是肉食性動物,陳定的大手滯了一秒,像是想皺眉,但最後還是默默把那碗菠菜粥吃得涓滴不剩,兩碟子小菜裡,花椒小魚乾吃光了,涼拌芝麻菜卻動也沒動。
他不著痕跡地緩緩吁出了口氣,只覺得此刻胃暖洋洋的好舒服,像頭饜足憊懶的大貓般斜靠在椅背上……想睡覺了。
這老闆的手藝,嗯,還可以。
陳定吃飽喝足了,這時才注意到吧檯後頭那個清秀溫婉的纖瘦女子……不是年輕小女孩,她幾乎可以被稱作輕熟女了,眉眼間隱約有一絲經歷過滄桑的美麗倦色,但整個人看起來又有股淡泊恬然的寧靜。
有種賢妻良母的味道——也是他最避若蛇蠍、食之無味的那一類型女人。
「結帳。」他突然覺得如坐針氈,猛然起身,冷著張俊臉掏出了鼓脹脹的皮夾,修長手指掠過一系列金卡黑卡,而後隨意抽了三萬多塊台幣就要拋在桌子上。
溫宜又想歎氣了,她覺得自己真是無可救藥……莫名其妙的書生意氣和節操骨氣實在害死人。
但儘管內心掙扎交戰自我唾棄,她還是繞到前頭來,正色地將那一大迭千元大鈔塞還給他,只留下了一張。「這樣就很夠了。」
「我剛剛說了——」身形高大的陳定低頭看著這個頭只及他下巴的清秀女老闆,有些不悅。
他言出必行,更不喜欠人情。
「菠菜粥和小菜一百二十元,玉米窩窩頭本來就是做來送熟客嘗鮮,沒有對外賣,」溫宜仰頭望著面前這很高,很驕傲又很霸氣(很土豪?)的俊美男人,平靜地解釋。「已經額外收了你八百八『夜間加成』的小費,我開的是粥店,不是黑店,謝謝你的光臨,晚安。」
陳定盯著她……
——送走了那個「客人」後,溫宜熄滅了爐火,把玉米小窩窩頭分裝進大型保鮮盒裡送進冷凍櫃,洗完了那隻小砂鍋和碗碟……猛然腦中靈光一閃!
「陳定?」她眨眨眼,一剎那間也不知該氣還是該笑。「他就是盛焰的定先生啊……」
好吧,剛剛一千塊收得太急了,他起碼欠她三萬(每月專欄稿酬)才對。
溫宜在原地發呆了兩分鐘,心裡滋味複雜萬千,後來還是搖搖頭,釋然地笑了起來。
說起來,她還得感謝定先生的女朋友搶了她的專欄,逼得她下定決心破釜沉舟,才有如今小粥鋪的這番新創局面來。
世上所有曾經的搓磨曲折,可以是一拳拳重擊,讓人倒地不起氣力流盡,也可以是自腐敗廚餘渥爛了化成的豐沃肥料,重新滋養了那些因勇氣開出的鮮意盎然花草蔬果。
悲傷頹廢、倒地不起了那麼漫長的時日,已經夠了!
她不會再允許自己害怕退縮,把命運和幸福交付在另一個人手上。
「我站起來了!」溫宜對著光可鑒人的玻璃門裡倒映出的自己說,嘴角上揚,眉眼彎彎,有說不出的快樂。
她現在很好,以後也會越來越好。
寒流持續發威,溫宜頭戴安全帽,圍著厚厚的咖啡色格子紋圍巾,長版羽絨衣和牛仔褲,戴著手套騎著新添購的電動機車穿梭在大街小巷,車後頭架著的保溫箱裡是十二碗外賣粥品。
本來外送一向是阿博在跑,但這兩天大學期末考,她主動放了阿博三天「讀書假」,這些天中午的外送單子就由她自己來。
稍早前在接到來自北市總醫院婦產科的這筆訂單時,溫宜其實猶豫了幾秒鐘……她本想借此人手不夠婉拒,可是電話那頭的護理師也是老客戶了,每次下班後都會繞過去找她買粥品回宿舍當晚餐,吱吱喳喳可愛得像鄰家小妹妹,還不忘向單位的同事推銷她的粥。
那名護理師說最近婦產科住進了一個金光閃閃的VIP孕婦,跟醫院最大董事關係匪淺,所以他們婦產科近日從主任到清潔阿姨人人神經緊繃,生怕一不小心掉鏈子搞出什麼事來。
「宜姊,今天剛好輪到我值班,嗚嗚,肚子好餓,連扒便當的時間都沒有,我好想你家的粥啊……」
「我十二點整送到。」她最後還是不忍心,咬牙接了。
反正莫謹懷負責的外科……以及朱紫君的內科,是在另外一棟醫療大樓,她到婦產科送外賣也無須擔憂會撞見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
她已經開始好好過自己的日子,但也不代表她就樂於見到莫謹懷和朱紫君。
是離婚後,她才影影綽綽聽聞他倆是醫院眾人眼中的金童玉女,平時同進同出互動頻繁……
朱紫君,確實是莫家心目中最理想認可的兒媳婦。
所以不管流言說的是真是假,也都與她無關了。
溫宜把電動機車停在巍峨的醫療大樓前,目光有一剎那的恍惚,而後很快地平靜了下來,她摘下安全帽,戴上棉布口罩,左右手拎起沉重的外送提袋就往裡走。
溫暖的室內空氣和消毒藥水的特殊氣息撲面而來,儘管正中午,掛號處已經休息了,但大廳裡依然人來人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