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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沒有允許他住下。

  景家大宅——她的房子——是一幢結合維多利亞特色與喬治亞風格的建築,有好幾扇漂亮花窗凸出在爬籐植物攀行的外牆,拱狀大窗一早蒙匯逆光粼閃的朝露,昨晚的花苞開了一片奇燦嬌艷,尤其繡球花,花姿妖異,沒了正常的可愛清新模樣,酢漿草也是,黃色花、粉紫花,在光暈含噬中扭擺、掙扎。

  晨風略大,由海的方向吹來,今天不適合出航,不過,Blue Compass的艇不是帆船,任何時間、任何天候均不影響它離港。

  踏出大宅側門廳,羅煌抬頭看了看天空。奇形怪狀的雲層,在靛藍深處,流捲、團裹,變換著達利式的超現實。陽光柔和同時如薄刃銳利,算不上舒適的美好晴朗曰。

  偏熱,乾熱,這乾熱帶電似地刺得他皮膚發癢。羅煌取下垂掛肩頸的毛巾,無須拭汗,汗水蒸發得很快,不至於黏膩難受。

  風吹開他額前微濕的黑髮,他把毛巾往頭上包纏,像個錫克人,走下階梯。

  「羅煌少爺——」管家伊洛士先生走出門楣半圓的通廊口,叫住了羅煌。「請等一下,羅煌少爺——」

  羅煌頓足,轉身,正視門廳遮蔭裡的管家。「伊洛士先生,叫我羅煌就行。」

  「羅煌少爺,」即便他昨晚自稱是景上竟的跟班保鑣,管家伊洛士仍對他恭敬又客氣。「這是為您準備的。」雙手遞出一瓶運動飲料。

  「謝謝。」羅煌沒讓伊洛士多移一步,迅捷無聲地踅返門廳,靠近伊洛士,取過飲料。「叫我羅煌就行了,伊洛士先生。」

  再一次說道,他沉穩頷首,旋往階梯下走。

  伊洛士凝視著少年被陽光照耀的背影,又說:「泳具等會兒為您送過去,羅煌少爺。」少年沒回頭沒應聲,當他對空氣發聲。

  伊洛士不認為少年是個無關緊要的跟班,跟班可能僅止於表面身份,甚至連「羅煌」這個名字都有問題,他懷疑,少年真正的、私底下的身份,是景上竟那個傳聞中的獨生子。

  大少爺景上竟暗裡動作不斷,多年前與老爺景榮太大吵一架離家,後來更將Red Anchor改成Blue Compass,徹底帶走景家事業最賺錢的船隊。景家現下掛著Red Anchor旌旗的,單剩公益大於營利的海事畫廊博物館,Red Anchor像是一名日薄西山的老者,等待著歿世。Red Anchor,這個象徵景家的徽幟,會否因為老爺景榮太的消逝,跟著永沉大海?

  伊洛士無法深思問題的答案。不管消失或存績,Red Anchor已經成為未央小姐瘦弱肩上的沉重責任。

  「怎麼搞的?這個家的下人只剩你?」景上竟一早醒來,感受到百年大宅子的寂寥。從樓上到樓下、內廳到外廳、中庭到前庭,沒見一個人影在擦窗、拖地、澆花,也沒人給他送杯起床茶、醒神毛巾、伺候更衣。他一身睡袍、室內鞋,不修邊幅、懶模懶樣走出屋側小門廳,諷刺笑聲沉徐傳遞。「死了主人,忠僕全跟著殉葬嗎?」

  伊洛士回正身。「您早,大少爺。」半鞠躬問候。「您要和羅煌少爺在泳池畔——」

  「那小子跑去晨泳了?」打斷伊洛士嗓音,景上竟語氣有一絲真誠淡笑。

  「羅煌少爺看起來相當健康強壯,體魄和大少爺一樣好——」

  「一樣好?」景上竟哈哈大笑,搖頭道:「伊洛士,你錯了——那小子比我好、比我好。」這像是父親為自己傑出的兒子感到騎傲。

  「是。羅煌少爺青出於藍。」伊洛士沈定地說。

  景上竟止住笑聲,挑唇。「是啊——青出於藍……幾年不見,你越來越有個管家樣子,比你老爸做得更好,哼……」唇角譏嘲地揚扯,睥睨的目光刻意打量伊洛士一身管家式黑服。

  「這行頭也是繼承你老爸的?」伊洛士的父親服侍了景家兩代主人——他的祖父、他的父親——這命運,像基因會遺傳,他離家前,這個伊家孝子接下父親的位置,把伺候他父親和他當人生目標。

  「你真不簡單——服侍情敵當使命……」景上竟惡意地碰觸他那永遠無法癒合的痛處。

  伊洛士臉容僵凝,抿直的唇像蚌殼微啟一縫,吐出平板聲調。「大少爺要上墓園看老爺,我請葛叔備車——」

  「你要繼續做這種事?」景上竟往台階移步,聲音沉緩地發出。「移情作用,還是怎樣?這麼堅持伺候那個乳臭未乾的小女孩——」

  「未央小姐是您的妹妹。」伊洛士不管身份差異了,衝口打斷景上竟。他雙腳跨步,身軀一半沉在側門廳屋簷陰影裡,一半被陽光削白,猶如在審判罪人,站定頂階邊緣看著景上竟。「您是回來上墳告慰老爺,盡最後孝道,我馬上準備鮮花,讓您啟程;若是為了未央小姐繼承的單薄遺產——」

  「這幢房子很值錢,各國收藏家對RA大樓裡的珍稀骨董也很感興趣。」景上竟直述的口氣刺了伊洛士一下。

  「我不會讓你有機會那麼做。」話語跟著冒出。

  景上竟回過身,藍眸若冰,對住伊洛士那副可笑的扞衛模樣,薄唇逸出無情的輕蔑冷笑。「行,你繼續抱著你的孝道忠誠做該做的事——」脫下晨袍往伊洛士一丟,他逕自邁步。「上墳就不必了,把早餐送到泳池畔來,伊洛士管家——」

  伊洛士撿起弄亂他頭髮的絲絨晨袍,無聲轉入屋內。

  她沒有允許他進入——

  後花園的游泳池像一座湖,形狀不規則,仔細走一趟池畔,並非那麼不規則,它是個巨大的陰陽形——不知道是陰?還是陽?

  看那水光顛爍,波紋漣漪鋪白,想來是陽,陰則是浮定池中的黑點,像鯨魚眼睛。那當然不是魚眼、不是個點,是個真正柔美的陰,一個纖纖絕麗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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