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異的,她只覺得驚嚇,卻沒有太強烈的反感。
他的神情陰暗,眼神銳利如鷹,似乎想從她身上挖掘一些什麼。
「嗯。」裴海隨手從後方口袋抽出一枝筆,翻到最後一頁,對合約內容看也不看一眼,草草的簽上名字,遞還給她。從頭到尾,視線離開她不超過五秒鐘。
「謝謝。」她低聲道謝,接過來草草收口公文包裡。「那就不打擾您工作,我先走了。」
「等一下。」他忽然出聲喚住她。
她回頭,再度望上那雙懾人心魂的眼神。而這一次,他的眼瞳竟然……竟然出奇的溫柔。
「貴姓大名?」他低聲詢問。
池淨俏臉一紅。她居然連名字都忘了報,連名片都忘了遞。希望裴大師不會臨時反悔,決定天池藝廊的專業性值得懷疑,不足以擔當他展示會的代表區。
「我姓池,單名一個『淨』字,乾淨的淨。」她侷促的送出一張名片。
「池淨……」尋常的名字,念在他口中有如圓潤的珠玉。他只是接過來,眼睛未曾離開她的臉,開口輕吟:「池色淨天碧,水涼雨淒淒。」
她又楞住了,怔怔和他相望。原來,他知道這詩句……那雙眼眸無比深邃、無比溫柔,如同他的名字一樣無邊無際,輕波蕩漾。
「我、我該走了。」她勉強自己抽離這個幽幻的迷境裡。
他輕嗯了一聲。「再見。」
旁人口中的「再見」只是一句道別,但由他柔緩醇厚的聲腔說出來,卻彷彿是個承諾。
當她的步伐將要踏出門檻外,他的話語又喚住了她。
「妳注意到了嗎?」
池淨回頭。
「我們兩個的名字,都是屬水的。」他微笑。
同樣屬水,他是長濤千萬里,她是水心如鏡面。
她回以淺淺的一笑,翩然離去。
***
那天夜裡,入眠之後,池淨作了一個夢。
夢中有一汪平淨無波的小水池,四周盎著生動的綠意。嘩喇喇的一聲,池水中心忽爾破出一道暗銅色的身影。
他的長髮披肩,打著赤膊,一柄鋒銳的劍握在手中,隨風起舞。
優雅的肌理與舞姿,漾亂了乾淨無波的池心──
第二章
「我回來了。」池淨推開家門,訝異的看見母親穿梭在廚房裡。「媽,您今天不是去參加社區討論會嗎?」
內裡傳來關扭水龍頭的聲音,一道窈窕的人影出現在廚房與餐廳銜接的門口。
她們母女倆在外形上相當肖似,都是清秀的容顏,都是素淨的氣質,都是不急不徐的個性。偶爾齊齊走在路上,沒有人會懷疑張習貞是她的母親──雖然,她其實只是張習貞的養女。
「會議討論到最後,區民對於公園改建的議案仍然達不到共識,我覺得再耗下去也是浪費時間,乾脆提早回來了。」張習貞在圍裙上擦乾雙手,好奇的瞄了眼掛鐘,才中午十一點。「妳今天怎麼這麼早下班?」
「今天是周休二日的星期六,本來就不用上班。我擔心幾幅參展的作品沒收好,才特地跑回藝廊一趟。」她將平底鞋收納進鞋櫃裡,走向母親。「您在忙什麼,需不需要我幫忙?」
「不用了。」張習貞溫柔的笑了笑,轉頭繞進廚房裡。「我剛剛煮了一鍋紅豆湯,妳到餐廳等著,我盛一碗給妳。」
「好,謝謝。」池淨拉開一張餐椅坐定,整個早上搬動那些沉重的巨框畫作,她的上臂肌已經開始抗議了。
她抬頭巡視了屋裡一圈,試著用一種嶄新的眼光瞧瞧自幼生長的家園。
很難想像她加入這個家庭已經十四年了。這十四年的緣分,起始得曲折離奇。
九歲那年,父親命喪於一群飆風族的車輪下。對很多很多事情,她的印象已經不深刻,包括父親的葬禮;包括舉目無親的她最後被丟進一間收容所內;包括在收容所那三年的生活;包括很多很多。
及長之後,她曾翻看心理學方面的叢書,據說人類的記憶會選擇性的遺忘一些傷痛。
原來,父親這唯一的親人,被她下意識歸納入「傷痛」裡。
這是很可悲的事情,一個男人的消失只由他九歲的女兒記憶著,而記憶卻敵不過時間的磨損。
反倒是前往警局的那夜情景,一直深映在她腦海中。她可以一語不差的描繪出那間警局,甚至那幾個一毛三的長相,當然還包括那個坐在審訊桌前、頭低低的肇事少年。
她記得他姓鍾,有個外號叫「牛仔」。
當時的情景和氣味彷彿生了根似的,緊緊紮縛著她。鄰居阿姨尖銳的叫喊、心頭無助的感受、對未來的深刻茫然……直到今日,偶爾夜深夢迴時,她還會霍然從睡夢中驚醒,彷彿重新體驗到當時的倉惶困惑。
在育幼院的那三年過得很平淡。既然她已經不是可愛天真的小嬰兒,心裡自然也放棄了被好家庭收養的希望。反正只要平平安安長到十八歲就好,接下來的路,就等接下來再說。所以張氏夫婦倆的出現讓她和育幼院都嚇了一跳。
當時張爸爸還健在,一個黝黑壯實的古意人。據他們的說法,她父親是張習貞娘家的遠房親戚,張習貞輾轉從親友口中聽說了池家小孤女的消息,算算自己已經是她在世上最後一個有血親關係的人,於是徵得了丈夫同意後,將她接回家族的羽翼下。
她沒有太大意見,因為生活在哪裡似乎沒有什麼差別。
就這樣,她成為張家的一分子,生命中多了一位長她兩歲的哥哥和一位小她四歲的妹妹。
池淨已經記不得自己從何時開始,真正把張家視為自己的家人了。只知道這份親情衍發得相當自然,正如同張家也很自然把她視為家人一樣。她和新家人之所以處得如此融洽,可能是因為性格上的雷同吧!說來有趣,張家目前存續的四個人全都是不慍不火的個性。往往身邊急死了一堆太監,他們這幾個「皇帝們」還顧著慢工出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