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種異樣情緒來得如此兇猛,如此快速,又毫無來由。在那次奇特的會面中,裴海深沉無盡的眼芒一直糾纏著她,直直纏進她的心裡,夢裡。他的眼神彷彿在訴說著什麼,欲言又止,百轉千回;似乎希望她懂,又希望她別懂。她也希望自己懂,但又希望自己別懂。
今天下午四點,再隔五個小時,她即將與裴海二度會面。
她將要再度見到他了。
她深呼吸了一下,心房突然像脫了韁的野馬,易放難收。
***
今天下午四點,再隔五個小時,他即將再度見到池淨,那個纏綿了他多年的小女生。
你在做什麼?大腦中,理智的那一面不斷逼問他。
然而,感性的那一面卻壓倒了微薄的理性。他想見她,想了三個多星期。這段時間以來,他不斷思考著該如何出現在她的生命中,而不會顯得突兀。
不能急。一旦操之過急,他可能輸掉一切。
於是他強迫自己按捺住急迫的衝動,先耐心的與她的上司周旋。目的,只是為了在討論工作的空檔,更進一步探知池淨的生活點滴。
他當年就知道,池淨在十二歲那年被遠房親戚收養。然而也隨著她的被收養,遠在英國的他鞭長莫及,只能白白讓她從眼前飛走,從此失去蹤跡。
命運之神終究是厚待他的,竟然讓他們倆在冥冥中選擇了相關聯的職業。他是藝術家,她是藝術鑒賞者。
其實,他不懂自己最終想從她身上獲得什麼。他只知道,他想接近她,暸解她,再看一眼那雙美麗深邃的黑眸。
池淨知道他是當年撞死她父親的真兇嗎?答案想必是否定的。任何官方紀錄上都找不到他的名字,所以她絕對無從得知。
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她一定會恨死他吧?裴海忍不住苦笑。
拿起話筒,他再度撥通另一串號碼。
「喂?」熟悉的問候聲讓他稍微定下神來。
「牛仔。」他的語氣很輕淡。
「阿海?」老朋友顯然相當訝異接到他的來電。「奇了,你這個世界知名的大忙人很少在一個月之內打兩通電話給我。」
「少挖苦我了。」他苦笑。
老友警覺起來,立刻聽出他聲音中的異狀。「你怎麼了?」
裴海停頓了好一會兒,不知道該不該照實說。該死!他好久不曾體驗過如此這般的彷徨。
「牛仔,我見到她了。」
輪到彼端停頓了良久。「池家的小女孩?」
「還會有誰?」他又苦笑。「她是我台灣巡展的藝廊代表。」
「這麼巧?」牛仔喃喃低念。「那你打算怎麼辦?」
「不怎麼辦,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他的口氣略微苦澀。「牛仔,我想多認識她一點。」
「小心一點。」牛仔立刻提出警告。「假如人家的生活很平靜,別下去擾亂一池春水。」
「我知道。」裴海仍舊只能苦笑。一池春水早被擾亂了,只不知道是她那池,還是他這池。「你呢?最近在忙什麼?」
牛仔明顯頓了一頓。「忙著搬家。」
「終於肯搬離你花蓮的那間狗窩了?」話題轉移開來,他立刻放鬆許多。
「沒辦法,台北居、大不易,我好不容易才從虎視耽耽的親戚之間分到一塊地。」
這下子輪到牛仔苦笑。「倒是便宜了你這小子,我搬到台北之後,你想A我的水果或花卉就方便多了。」
「等你搬來,我打一把鐮刀送你。」他笑道。
「這可是你說的,別忘了在刀柄上落款。」牛仔立刻變得涎兮兮的。「那把鐮刀賣了,夠我多進口幾款新品種的花栽。」
「少廢話。」他笑罵著掛上話筒。
抬頭看看鐘,還剩四個半小時。
他的心情迷茫,眼瞳卻迸放出光彩……***
「嗨。」裴海親自來開門。
池淨收回漫飛的思緒,臉頰卻無法克制的赧紅起來。
汗濕淋漓的他似乎剛從工作房走出來,額角和頸側淌布著幾顆汗珠,古銅色的胸膛上也滑過兩三道汗水;緊身牛仔褲貼服著下半身的肌肉線條,藍襯杉的下襬塞進褲腰裡,扣子卻完全敞開,露出肌實塊壘的胸肌。
他實在是個很有男人味的男人,長髮披散,氣質狂野,粗獷豪邁。倘若古時候鑄刀鑄劍的匠工都有著他這樣的外貌與氣質,也就不難想像為何富家千金會不顧家人反對,甘心與對街的打鐵匠私奔。
「我替你帶了合約來。」她怯怯一笑,晃了晃手中的公事夾。
「請進。」他側了側頭,讓開一小步。
她猶疑的瞧了瞧門內。「我沒有打擾你吧?」
「妳?妳的大駕光臨不可能是打擾。」他微笑,露出白亮整齊的牙齒。
她又無法克制的臉紅了。池淨,這句話只是一句普通又中性的言詞,沒有其它意義,不要亂想!她警告自己。
房子裡仍然像上回一樣空蕩森冷。即使有了上一次的視覺刺激,再度回到現場時,她仍然小小的被震撼了一下。
「隨便坐,我去倒茶。」他的長腿跨開來,直直往廚房的方向走去。「醜話先說在前頭,老鄧向我請了兩天假,回他兒子家過生日,我的泡茶技術可沒他好。」
也就是說,這間偌大的山區豪宅裡,只有他們兩個人?她蹩手蹩腳的坐在沙發上,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搞的?只要待在他附近,她就會完全施展不開。
其實她只是來送一份文件而已,合約放下,人就可以走了。事實上,她根本不必親自送過來,只要派個快遞、或到郵局寄封掛號信給他就行了。
但是,他要她送;於是,她也就來了。
「來,我已經盡力了,能不能下嚥就看妳運氣。」轉眼間,他兩手托著一個大茶盤從廚房走出來,全身肌肉隨著運動而伸展出優美的線條。
池淨不禁有點納悶。她兩次看到裴海,都有不同的感覺。第一次見到的他像個深不可測的魔法師,今天見到的他卻像個輕快活潑的大男孩。就她所知,媒體們向來替這位才華洋溢的藝術家冠上「陰晴不定」、「很難相處」的形容詞。就連她的老闆也常常和他說完電話後,愁眉苦臉的掛上話筒,一副「我又被削了」的倒霉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