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先生,今天是俱樂部的『意大利之夜』,由主廚精心推出各式的意大利餐點,您需要我為您推薦嗎?」侍者恭敬有禮地詢問。
「不用了。」他移回煩躁的眼,整張臉埋進菜單裡面。「來一份海鮮通心粉、起士肉丸、奶油局明蝦,一瓶紅酒。慢慢來,不急。」
點餐的音量大於正常的頻率,用意在於告示旁桌的跟屁蟲──你儘管等吧!公子我時間多,不怕陪你耗下去。
他的訊息翩然抵達靈均的耳膜。
通心粉,明蝦,多幸福呵!
中午時分她為了趕赴「連環藝術殿廊」,來不及用膳就匆匆地搭車前往目的地守株待兔。而折騰了整個午後時分,直到現刻,虛不隆咚的胃依然空蕩蕩的。
她的荷包僅剩二百元現鈔,外加幾枚搭公車的硬幣,而菜單上最低廉的單價是兩百四十元,可以換到伯爵奶茶一杯。
好餓哦!
好貴喲!
「小姐,您要點餐了嗎?」另一名打著酒紅色領帶的男侍應生漾著耐心的容顏。
「呃,一杯……熱奶茶。」她瞅住手中一模一樣的菜單,幾乎沒有勇氣抬頭。
「好的。」侍應生盡責地記錄她的囑咐。「請問,還需要什麼嗎?」
「熱、熱奶茶就好。」囁嚅的口氣很心虛。
「您想不想來一份今晚的特餐──意大利肉醬面?」侍應生依然笑容可掬。
「不,只要一杯熱奶茶。」服務生為什麼還不走?靈均羞疚地暗忖。
「那麼,嘗嘗主廚特調的起士濃湯好嗎?」他猶不放棄。
「我只想喝……熱奶茶。」聲調已經降成耳語。
「或者來份什錦海鮮脆餅?」侍應生再接再厲。
「熱……奶茶……」她勉強擠出虛弱的微笑。
「除了熱奶茶,您不需要點用正餐嗎?」侍應生已經笑不出來。
這位女客的生意也未免太難做了。
「不……我只需要、一杯、熱奶茶……」靈均慚愧得無地自容,MENU有如呈給皇上的奏折,高高舉過頭頂心。
她的肢體語言解釋了一切。
受挫的侍應生終於確定這位客人確實只想喝「一杯熱奶茶」。
精緻的菜單迅速被抽走。
總算。靈均悄悄拭掉秀額沁出來的冷汗,感覺自己剛剛打完一場硬仗。
她千呼萬喚的熱奶茶几分鐘之內便端上方桌。而鄔連環的美食大餐也一樣。
遙遙打量那魯男子大快朵頤,她除了乾嚥唾沫和奶茶、垂涎三尺之外,也拿他沒法子──雖然她大可傚法適才入門的方式,向服務人員謊稱:「我和鄔先生是一道的。」然後把每項消費記在他的帳上。
但道德良知發育旺盛是她致命的缺點。
空氣中洋溢著每一桌饕客進餐的美味香氣。隔桌,鄔連環叉起一團泛出濃濃起士香的肉丸,一口扔進嘴裡。
啊……好羨慕……好想吃。
她渾然沒察覺自己正隨同他的動作一起張口,合頷,下意識咬出咀嚼的韻律。
嗯,好香哦……
「他奶奶個熊!」鄔連環驀地扔下餐具,狠命捶下方格紋桌巾。
咕咚重響,震斷了餐廳內嗡嗡的交談聲,也敲醒了靈均的黃粱大夢。
怒噴的火龍眼將她釘上十字架。
「你!」他一個箭步衝過來,拽著嫩若凝脂的素腕拖回自己的桌位。「你到底有什麼毛病?」
「先生……」侍應生錯愕地上前調解。
「沒你的事!」任何理智尚存的人類都不會想和目露凶光的爬蟲類作對。
侍應生乖乖退回幕後。
「小啞巴,你給我解釋清楚,你傻愣愣地呆坐我對面幹什麼?」苗頭殺回她身上。
「……喝奶茶。」她的回復滿含著防衛性。
「什麼喝奶茶,你明明在吃空氣!」他嗤哼著不屑的控訴。
「亂講!」她的俏臉不爭氣地渲開艷艷緋紅。「空氣、怎麼吃?」
「問得好!」他惡狠狠地咧嘴。「我原本還以為只有成了仙的牛鼻子老道才能『餐風宿露』,孰料眼前二十歲不到、一身乳臭未乾的小啞巴也修成正果了。請問你死於營養不良後,肉身送往火葬場焚化,會不會燒出幾顆舍利子?」
可能是被他諷刺了大半天,已經免疫了吧!靈均發覺他邪惡的人身攻擊已經降低了殺傷力。
頭兒一撇,乾脆不睬他。
「真有個性!」鄔連環壞聲壞語地噴了口氣,強塞一根銀叉進她手裡。
這……這是做什麼?她怔愕著。
「吃!」轉眼他又從流氓變身為專制的保母。「沒把整桌食物吃完,閣下的尊臀休想離開這張椅子。」
恭敬不如從命。再說,她也消耗光了和他對峙所需的卡路里。
鄔連環沉著臭臉凝視她秀氣的吃相,越想越不甘心。
小啞巴既然夠格進入俱樂部,顯見她的來頭應該不低,負擔一頓晚餐自然是綽綽有餘。她可憐巴啦地愣坐在對面,衝著他的食物流口水,其實不過是最不入流的苦肉計,智商零點一的傻子也看得出來。
偏偏他硬是被她非洲饑民的饞相觸動了。
簡直莫名其妙!他這個人向來信奉獨善其身的原則,旁人的瓦上結霜與他半點兒不相干。然而,這女孩就有那麼一丁點邪門的影響力。
八成是她外形的緣故。他暗自提出解釋。
未施鉛華的雪膚襯著及腰的烏絲,一身素雅簡便的鵝黃圓領衫,下搭一件玄黑的軟呢長裙,在在流轉著清新而水靈的女大學生氣質。
沒錯,肯定是她的純美無邪在作祟。改天換一套蕩婦裝,他包準對她楚楚可憐的假相免疫。
「你叫什麼名字?」他粗著嗓門盤問。
「屈靈均。」她啜口冰水,衝下嘴內馥郁的起士醬。
「我就說嘛!原來是屈原轉世,當真成過仙的。」他悶哼。
靈均又漲紅了臉。
「才、才不是。」她吶吶地反駁。「我恰好在端午節誕生,父親又姓『屈』,所以爸媽才以、以屈原的別號為我命名。」
不過,她倒是很訝異鄔連環竟然知曉「靈均」是屈原的別號。以他粗魯不文的舉止,她一直以為他充其量只吸收雕塑方面的知識,文學內涵必定與他的修養一樣慘不忍睹。